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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梁 (楚山晓)


  “不行!”
  “小段,我相信你,去找我女儿,告诉她爸爸去找妈妈了,等她长成大姑娘了,我们就回去接她。组织会派人把她接走的,告诉她别害怕。她一直很听你的话,你跟她说,爸爸爱她……”马润粼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想留着最后的力气,为其他人的顺利离开保驾护航。
  船松动了,威廉已经成功解开了绳网。
  马润粼抢过了小李手中的手雷,扶着墙壁就要站起来,梁桢眼里含了泪,但是他不能阻拦马润粼的决定。他抓住马润粼的手一直到最后一刻。
  吸引火力的英雄,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扑向了岸上的敌人。侵略者和他们的帮凶将子弹打进那单薄瘦弱的身体。枪弹穿梭声中,梁桢打光了手枪的子弹,他匍匐在船尾,看着跳进湖水里却追赶不上的特务,还有飘在湖面上的已经看不清面容的马润粼,用蔓延的鲜血向他诉说永别。
  他今年不到三十岁吧,应该不到。
  梁桢想起第一天加入巡捕房的时候,是马润粼带他去查纵火案,告诉他查案的技巧,还有为人处世的规则。他还记得高哲思舞厅里,坐在吧台前面喝免费柠檬水的马润粼,问他为什么要点爱尔兰威士忌。
  他说怀缅故人。
  故人……他们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故人,甚至是站在对立面的,为了让他一个军统特务活下来,贡献了生命的共产党。像马润粼,像秦月朗。为什么,军统要他死,共产党却拼命让他活下去。炮火声远去,船隐入了两岸的芦苇丛中,梁桢躺在甲板上,看着黑色的星空。
  为什么……非得是马润粼。
  非得是孔珧,非得是段士渊,非得是梁铠和梁邵博。
  梁桢忽然意识到,威廉没有跟上来。他疯了一般爬起来跑到船尾,在黑暗里寻找,没有犹太男孩的身影。也许是自己躲到河岸边了,也许吧……梁桢这样安慰自己,他不能承受一天失去两个朋友的痛苦。
  是朋友,亦是亲人。马润粼对他来说像是教导他的兄长,威廉则是需要照顾的弟弟。曾经的曾经,教官廖向生告诉他,这一行不能生出感情,可是梁桢控制不住去关心在意身边的人。
  他还被迫需要学会这些人不在了之后的生活。再没有人会跟他倒一杯白酒畅谈一夜,第二天提枪共同奔赴战场,晚上回来继续喝酒;也再没有人带他去找线人抽一根廉价的烟,在高哲思点一杯柠檬水,然后笑着将家里的困难描述为“过得去”。
  他才二十一岁,凭什么要他学会这些。
  2.牺牲
  梁桢躲过了陆地上的搜查,他们一行人进入上海城区之后立刻散开,梁桢独自赶往马润粼家中,去找他的女儿福宝。马润粼死的时候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共产党会给他编造一个合理的离开理由,但是在那之前,梁桢要保证福宝的安全,这是马润粼最后的托付。
  福宝今年不过四五岁,但是一个人在家也不害怕,听出来是小段叔叔之后给开了门。天蒙蒙亮,梁桢还是担心76号发现马润粼身份追到这,于是带着福宝回到了君临别院的别墅。共产党神通广大,肯定找得到,毕竟家里还有段士渊。
  段士渊看他带了个孩子回来,有些吃惊,梁桢将福宝放到沙发上,说道:“马探长的女儿,他……”福宝拽了拽梁桢的袖子,梁桢蹲下身去,拉起小姑娘的手:“你爸爸出差工作去了,这几天先住我家里,然后会有阿姨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爸爸去别的地方了啊,”福宝总算是弄明白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段士渊听出来梁桢的话语中难掩的伤感,他意识到,马润粼出事了。他走下楼梯来到梁桢身边,悄无声息将手放到梁桢后背,这是给他安慰,也是给他一个支柱。
  梁桢看着这个和马润粼极像的孩子,细嫩的小手那么软。她是孤儿了……她本来有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家庭。因为疾病母亲去世,无法挽留,但是马润粼的死,完完全全可以避免——如果不是军统将虚假的情报给了地下党,他们怎么会寡不敌众陷入包围,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反而牺牲了战友。
  梁桢清楚这是军统对于上次抢夺坐标的还礼,或者长久以来的恩怨结果。可那是人命啊,不是什么上层不开心了随意报复的工具。
  “爸爸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他就回来了,带着妈妈一起回来,”梁桢有些许哽咽,轻轻晃了晃福宝的胳膊,将马润粼的怀表塞进小孩外衣的内侧口袋里,“一会儿让刘奶奶带你去餐厅吃早饭,要多吃鸡蛋多喝牛奶才能长大。”
  福宝听见牛奶很努力地点头,马润粼只给她订每周一瓶,今年开始改成了半个月一瓶。“我喝了牛奶,长高高了,爸爸就会回来的,对不对呀?”福宝抬头,单纯的笑容绽放在脸上,“我爸爸喜欢拿瓶盖做项链给我,他还差一个蓝色的没做好呢。”
  梁桢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开口都会哭。段士渊蹲下来,勾了下福宝的鼻尖,笑着说:“那我们把蓝色的攒下来。”
  梁桢让刘妈把孩子领走,然后转身抱住了段士渊,伏在人肩上低声啜泣。段士渊抱着他坐下,轻轻拍后背:“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别压着。”梁桢特别特别小的时候很容易哭,磕着碰着了倒不会,反而是受了委屈,或者丢了东西的时候,眼圈红得特别快。长大了学会了抑制,但是在叔叔面前,总会变成那个爱哭的小孩。
  “叔叔……我对不起他……我们对不起他……”梁桢知道应该保密,他说的很模糊,可是段士渊总是能猜中。
  “三千,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不能做叛徒,我……”
  “这不是背叛,好孩子,你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段士渊单手扶着他的后脑勺,梁桢满头都是汗,汗水和泪水交织,楚楚可怜,眼中满是迷茫和忧愁,而段士渊是他想去抓的救命绳,“跟我走,我们去找真正的光明。”
  光明。
  梁桢看向段士渊的眼睛,半晌轻轻点头。
  为了避风头,那天梁桢没有出门,被段士渊强制按到床上休息。他做了很多很多的噩梦,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可是一睡着,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人都会出现,什么话也不说,好像是在围观,看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梁桢凑过去看,他们的眼睛都是血红的,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沸腾的鲜血。
  他们都曾把一腔热血献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
  他们都期待所有的付出不会白费,有朝一日得偿所愿。
  梦中惊醒,梁桢睁眼看到段士渊从外面回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方才能再度合眼。段士渊已经联系了火镰,过几天就有人来接福宝,至于马润粼的后事……他自己其实很早就安排好了,做这一行的,都要有这个打算。至于梁桢投诚,火镰说还要再考察考察。
  大约晚上八点,梁桢要出门去找赵妍,段士渊不放心想跟着,被梁桢拦住了:“我不会让她看出来的。如果我不去,他们反而会怀疑。”
  “你确定休息好了没?”
  “他们说,我平常也一副丧气模样。”
  “胡说,我们三千可好看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梁桢心里总有一阵不详的征兆,路过书店,店员正在上门板,还跟他打声招呼,说最近有流氓捣乱,想让巡捕房帮帮忙。梁桢答应下来,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大傻,店员惆怅叹了口气:“你知道他是老兵,这不是秋天了,腿疼腰疼胳膊疼的,总起不来,我们也没法让他去医院。”
  “我这还有二百块……”
  “倒也不是钱的事,”店员没有拒绝梁桢的赠予,接过来两百块钱在手心里摩挲,“他没有身份证件,是退伍老兵还好,如果是个逃兵,那是要被抓了枪毙的。老板怕他住院之后被人调查。”
  “你们等我几天。”梁桢快速跟他道别,然后直奔高哲思。
  进门的时候小玫瑰凑过来问他叔叔什么时候有空,梁桢不耐烦地推开这红透了半边天的舞小姐,旁边的男人都在说他不懂怜香惜玉。这种人有什么可以怜惜的,梁桢心里想,她最大的相好是76号的副主任,她活得自在。
  赵妍似乎不太高兴,梁桢走进门,她就递过来一张报纸。映入眼帘是黑色的标题《黄浦江血案,刺客乘船逃脱全城追捕》。翻过来,是一张尸体飘在江面上的照片,梁桢分辨出来,那是威廉。
  “他怎么?”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他依然无法瞬间接受,“他没逃出来?”
  “这不应该是我问你吗,我让你们等在岸边,为什么他会死!”
  “我们……后方来了76号的警车,我们只能选择上船,和共产党一同逃亡。如果我没走,死的会是我们两个,”梁桢没敢抬头,他知道自己撒谎水平绝对比不过眼前这位大上海舞池里浸染出来的女士,“船卡住了,威廉说他水性好,自己下去解开了拦路的渔网。我以为他自己逃走了……”
  现在看来,是这个孩子拼尽全力,用最后的气息解开渔网,却没有了回到江面的力气。所以他身上没有任何弹孔,所以新闻里说他是溺水而死……梁桢将报纸攥紧,如果他跟着一起去就好了,两个人总要快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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