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梁 (楚山晓)

　　他听到有人介绍，这是浦江银行分行的副行长，钱中君。梁桢没在意，用叉子叉了一块苹果塞进嘴里，一抬头忽然怔住了。
　　他看到了白树生的哥哥。
　　白树生从来没说过关于他家人的事情，也没给看过照片，但是梁桢知道，那就是他哥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同卵双胞胎。梁桢想到自己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这样的欺骗总有一天会被揭开，他一直觉得是另一种折磨。
　　但是今天看到小白的哥哥，游刃有余在一群商业大亨面前谈笑风生，梁桢忽然像是看到了段士渊。他不想让叔叔伤心，不如一点一点自己怀疑，然后去印证，最后接受，用时间冲淡巨大的悲伤。
　　如果他牺牲了，也许他也会学白树生。
　　“我好像感觉……有人在看我。”万颉注意到了一束目光，回过头来，却没有发现任何他觉得可疑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小老板喝了口酒，笑着说：“嘿，咱们啊，进了这屋，参加了这会，就算是亲日派了，指不定日后被谁用枪指着呢。万老板您得更注意点儿，毕竟您是副会长之一啊。”
　　万颉低头摩挲着酒杯的边缘，冷笑一声：“亲日怎么了？他们说什么侵略者，满清不也是满人奴役咱们汉人吗？三百年不也是走过来了？还是那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梁桢为了躲他，起身闪到了一旁的走廊里，把手中的空碗放到侍应生的托盘上，朝卫生间走过去。倒不是因为他想上厕所，而是他看到了秦月朗，以为段士渊也在走廊里躲清闲。
　　但是似乎，秦月朗是自己来的，而且上了二楼。梁桢心里起疑，快步走上楼梯，看到秦月朗进了一间屋子。梁桢来的时候偷偷看了登记表，这是钱中君的房间，秦月朗到底要做什么？她是什么身份？
　　联想到这几天发生在银行的各种枪击案，梁桢心里有了答案。
　　“小段先生！”梁桢刚想走过去看看情况，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他回头，是孔家四少爷孔珧，随即心中警铃大作。孔家人都是卖国贼，如果让他们发现了秦月朗，肯定要被请到76号。
　　于是梁桢转身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不着声色用身体挡住路，也挡住他一半的视线：“孔少爷，你也在？”
　　“是，我大哥要发表讲话，我开车送他过来，顺便吃些晚饭垫垫，” 孔珧悄悄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言语上虽然是客客气气，但是能听出其中试探的意味，“小段先生上二楼来做什么，你不会也在这儿金屋藏娇吧？”
　　梁桢红了脸，急忙说道：“没有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那这位是？”孔珧望向他身后，秦月朗已经借梁桢遮挡悄悄出了门，但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她还是被孔珧发现了。
　　秦月朗保持着平常的姿态走到梁桢身边，伸手摸了下他的胳膊，像是长辈的轻抚：“我是他叔叔的朋友，刚刚去了趟洗手间。您就是孔少爷吧，早就听说过，果然是一表人才。”
　　孔珧没再怀疑，梁桢松了口气，和秦月朗走下二楼，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才低声所说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你最好别问。”
　　“我叔叔知道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我完成任务之后就离开上海，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秦月朗看到了人群中的段士渊，抬起手中的酒杯打个招呼，继而低声对梁桢说道，“有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包括我和你叔叔的关系，所以最好不要问了。”
　　梁桢心里很清楚，秦月朗是延安的人，她在拿段士渊做表面身份的保护伞，毕竟段二爷的暧昧情人，谁敢查？可是这给段士渊带来了很大的危险，梁桢不能放任这种女人出现在段士渊身边：“你是喜欢他，还是单纯的利用他？”
　　“喜欢，作为朋友来说。我们不会更进一步的，你放心。”
　　“我只希望你尽早离开。”
　　“那我需要你的合作，”秦月朗微微侧身，端给他一杯酒，“或者说，我需要你们的合作。”梁桢瞬间严肃，死死盯着她，秦月朗反而笑了笑：“放轻松，只是我经验丰富看出来了，没有告诉士渊。”
　　梁桢低头，慢慢讲酒杯接过来，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回头告诉你。”
　　整个宴会，梁桢都有些心不在焉。台上宣布了日中商业共进会的会长、副会长、秘书长等等一干人选，记者的镁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一片雪白。段士渊和七八个人一同站在台上，笑容可掬。这些照片明天就会见报，梁桢胸口发闷，但是不能离开。
　　回家路上，梁桢坐在车后座，一言不发。段士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两下，说道：“没事，孩子。”
　　“我又没在担心你。”梁桢赌气似的嘟囔一声，望向窗外。


第十章 啼血
　　1.偷袭
　　之前秦月朗不肯明说的那次任务，梁桢是从老高嘴里听到的。确切来说，是在彩云照相馆的暗室，老高和上海地下党某区的负责人火镰一同告诉梁桢的。同时在场的还有赵妍，秦月朗和两个地下党行动员。
　　“这是一次联合行动，希望我们消除偏见，共同努力，”高承志一边说着套话一边将几张照片摆在桌上，台灯拉过来照着这些照片，“这次行动，旨在营救被日本人控制在公共租界西区别墅内的几名抗日人士。他们是爱国的银行家，反对强制推行中储券，抵制日本人控制股票市场等等，所以遭到软禁。”
　　梁桢抱着他的吉他盒，问道：“为什么关在租界？”
　　“因为新政府要一个好名声，不会承认是自己抓的人，”高承志拿出另外一叠照片，按照顺序摆放好，“这是别墅结构和周边的地形图，记住，周围都是76号的特工，你们最多只有十分钟。”
　　这应该就是那天秦月朗偷偷去钱中君房间里照下来的机密文件了。梁桢瞥了一眼秦月朗，抿了抿嘴唇：“具体计划？”
　　“这里，”秦月朗递给他一份文件，随后转向高承志，“这些爱国人士，会由我们地下党组织接应送到内地。”
　　高承志嘴角抽搐一下：“为什么？我们的路线更安全。”
　　火镰温柔地笑着，但是话里有话：“我们在终于获得贵方回应之前，已经尽力转移了所有人的亲属，我觉得，这些爱国人士会想要跟他们的家人在一起，您觉得呢？”她的意思是，军统之前多次拒绝参与营救，是地下党做了很多工作，现在国民党上层重视起来，军统就要半路抢功，说不过去。
　　确实是说不过去，高承志舔了舔后槽牙没说话，把这篇划过去了。
　　梁桢看完了行动计划，递还给秦月朗。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经验很丰富的地下战士，难怪能看出自己的身份。他确实很讨厌这个入侵了领地的女人，但也是心甘情愿的佩服。
　　小会开完，梁桢和赵妍装作一对情侣先行离开照相馆，赵妍挽着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你跟那个杜鹃，什么关系？”杜鹃，就是秦月朗的代号。梁桢不知道她又看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干脆不答话。赵妍继续道：“我倒是挺喜欢她的，干练，聪明，而且穿衣品味很棒。”
　　果真是很奇奇怪怪。
　　计划定在当天夜里，梁桢趁段士渊睡着了带着吉他盒出了门，秦月朗已经发动好了汽车，梁桢直接钻进副驾驶。他们很快行驶到了这栋处于山林中的独栋别墅之外，车辆用树枝隐藏。
　　梁桢独自一人爬上了别墅门口的钟楼，悄悄走到哨兵身后，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狠狠一扭。骨骼断裂的咔嚓声过后，哨兵像是失去支柱的提线木偶倒在地上，没了生气。梁桢架好狙击枪，腮帮子顶着枪托，透过瞄准镜观察别墅内的一举一动。
　　和资料上差不多，被监禁的五个银行家居住在二楼，76号派了一整个行动组负责警戒。钟楼到别墅这么短的距离，消音器等于摆设，梁桢只能等地下党的人破开门把人带出来之后再行狙击。
　　大约十分钟后，别墅的后门发出一声巨响，烟尘四起，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很显然不少特务中招了，掏出枪来朝后门跑去。梁桢看到前门被打开了，接着是几声枪响，然后赵妍护送着一个老头跑了出来。
　　梁桢开枪，射杀了赵妍身后追出来的特务，随即听到有人喊：“狙击手！”他计算过，在被人发现具体位置之前，还有十秒。所以他立刻上膛，开枪，再次上膛，开枪，接连打掉两个二楼阳台徘徊的特务，然后收起枪顺着绳子降落地面。
　　他把吉他盒背在后背，摸出一把勃朗宁，在黑暗中朝枪声紧密的别墅摸过去。赵妍将那个老头送到他身边，梁桢接棒，护着他跑出别墅大门，然后由地下党的一个小伙子接走。
　　这套阶段护送程序，梁桢不是很赞同，危险性很大，但是在彼此不信任的情况下，不如一人送一段。
　　第二和第三个人也安全送到了门外，梁桢再度跑回去，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段士渊刚给他买的导航表——距离76号赶来支援还有最多八分钟。抬头的瞬间他注意到了狙击枪的瞄准镜反光，快速俯下身躲到钟楼后面，找准对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