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兄,”沈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却是一个满是苦涩的笑容,他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憔悴,“如果不是棘手的案子,我也不会来找你了。”
卢龙是直肠子,想也不想就把他领到狭小的办公室,热水泡茶嘘寒问暖:“三年前我们和日军碰上的时候,若不是你路过,把整整一船酿酒用的粮食白送给兄弟们,我们早就饿死在东北了。”
“日寇践踏强夺我们东三省,诸位将士前赴后继保家卫国,只要是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出手相帮。”沈濯弄明白了他的来历,东三省沦陷后的东北军有一部分去了西南,而还有些人四散奔走,比如卢龙,带队来了泺城加入宪兵队。
他们失去了生长的故乡,一腔热血难凉,却被禁锢在小小省城每日游街巡逻,内心渴望着有机会上战场。沈濯知道如何对症下药:“是这样的,卢龙兄,你弟妹,我的未婚妻,今天早上被徒骇寨的土匪掳走了。他们与我们东升帮有长久的积怨,且又是一些土匪强盗,我实在是担心。”
“一帮土匪竟然这么大胆?”卢龙说着一挑眉毛,脸上多了几分义愤填膺的愠色。
沈濯乘势追击,继续说道:“是啊,他们绑架、劫道无恶不作,城外的驻军却和他们沆瀣一气不肯出兵剿匪。我实在是无计可施,才来求助卢龙兄。”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卢龙拿起腰带和枪套,一边高声唤来副官,“去,集合队伍,出城剿匪!给这群占山为王的马贼来一个措手不及,是时候让兄弟们真刀真枪干一架了。”
陈君诺一个人来到山门,被徒骇寨的土匪“请”上山。路上徐剑几次想要靠近,终于凑到陈君诺身边,忽然感觉一个尖锐的物件抵住了后腰肾脏的位置。他跳到前面一回身,陈君诺手中握着一把锃亮的匕首,只有巴掌长短,尖端细长绝对能一击致命。
徐剑脸颊不正常地抖了两下,说道:“武器不能带进徒骇寨。”
“我看你敢动,”陈君诺把整个匕首亮出来握在手中,“其他人我不敢保证,第一个走上来的一定会死。”
一个小姑娘,一句话,竟然让周围四五个手里拿着长枪短炮的土匪不敢动弹了。倒不是因为他们怕一把匕首,而是师爷下了死命令,必须保证这位大小姐毫发无损。
昨天有个不长眼的,不听师爷话,调戏村里的小姑娘,直接被师爷一脚踹到断子绝孙。
徒骇寨在一座不高的小山山顶,但是胜在三面都是陡峭的悬崖,甚至流传说这座山是沉香劈山救母的时候劈开的——不过但凡有些地理知识便知道,沉香的故事发生在百里之外。
一路上山,陈君诺看到了无数的炮台,也不知这些前朝的铁疙瘩时至今日还能不能用。来来往往的土匪,如果没有端着汉阳造,那腰里一定别着驳壳枪,甚至还有勃朗宁,军队和警察局的配枪,他们竟然能搞来这么多。
寨子里面有一间叫做“聚义堂”的大厅,进门就是虎皮地毯,红木桌椅,最头上的案几上摆着不知什么牌位,房梁上挂着牌匾,写了“弱肉强食”四个字,而且是洋洋洒洒的行草。
所有的土匪头子都在等她,无一不凶神恶煞,尤其是徐钟,仿佛她是一块送到虎口的肥肉。
陈君诺扯开桌子最外面的椅子,大大方方坐下来,翘起一条腿,说道:“我的目的很简单。下南洋走一趟船,风雨中航行千百里,才换来一点薄利,贵寨强夺兄弟们的血汗钱,有些不讲道理吧?”
徐钟微微抬眉:“东升帮做的事情别以为我们不清楚。劫富济贫,不讲道理吗?”
“打砸抢烧的是我船上的那些兄弟吗?”
“这一箱金条全都要分给你那些兄弟吗?”徐钟反问,“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若是能拿出我们的传位信物,这些钱,也可以不要。”
陈君诺从怀中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锦囊,沉甸甸的能看出四四方方的棱角。徐剑伸手想要拿过来,陈君诺却瞬间撤回,动静大到惹得不少人忽然摸向腰间的武器。
“我如何信任你言出必行?”陈君诺问道。
“一个出尔反尔的人,能够立足泺城外,统治徒骇寨?”徐钟一挥手,立刻有两人将贴着陈氏酒业封条的木箱搬上来,重重一声放在地上。徐钟亲自扯开封条,将箱子打开,满满的都是大黄鱼,陈君诺甚至听见了有人在咽口水。
事情进展到现在,一切都在陈君诺的计划之中。在泺城黑白两道行走这么久,陈君诺自然知道徐钟是什么样的人——从不违背诺言的硬骨头。他立下规矩,战败的士兵不抢,老弱病残不拦,践行至今。
她将沈濯精心仿造的金印从锦囊里拿出来,握在手心展示给所有人看。金印的底部写着篆书的“天地”二字,寓意有上天入地的神通,做顶天立地的人。还有一说,是徒骇寨本是天地会的分舵。
徐钟走过来伸出手,陈君诺也懒得故弄玄虚拖延,将金印放到他手中,站起身正要走,忽然听见徐钟说道:“抓住她。”
两个土匪忽然上前,一左一右扭住陈君诺的胳膊。恐慌其次,她首先是打心底里一阵火气,质问道:“徐寨主难道想出尔反尔吗?你可是答应了我,以物易物。现在拿到传位信物,就翻脸不认人?”
徐钟并未发现信物是假的,他只不过是记仇。
“我说了归还金条,自然会派人将这些钱送到东升帮。”徐钟骤然脸色阴沉,“二十年前,东升帮截胡徒骇寨的银两,我们绑了文冠木的两个儿子,但是小孩犯哮喘,下山途中死了。他竟然如此黑心,将我卖给洋人做劳工,当年坐着货轮,漂泊三个月到法国,期间死了四分之一,我侥幸存活,便发誓,这件事情必须血债血偿。”
陈君诺咬牙切齿,说道:“血债血偿?文冠木不过是我师叔,冤有头债有主,你难道想要东升帮所有人偿命?”
“如果没有你爹的帮助,他有那么大胆子?”徐钟一把掐住陈君诺的下巴,恶狠狠说道,“债当然有主,但是父债子偿,听说过没?”
徐钟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后山一声巨响,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慌慌张张跑进来,高声说道:“寨主!寨主!有当兵的从后山攻上来了,好多人好多枪,还有好多好多手雷!比那群驻军要凶猛好多好多!师爷已经带着兄弟赶过去支援了!可是,可还是打不过!”
“什么?”徐钟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看向陈君诺,“好啊,声东击西。来人,带着她去后山,我们杀鸡儆猴。”
沈濯一直躲在宪兵身后。这里的山路崎岖,最高处几乎是七十度的陡坡,他们只能用一条绳子拴在腰上徒手攀岩。但也好在周围有不少突出的石头可以做遮挡物,让这些士兵有天然的战壕狙击。
当一具土匪的尸体滚下来,正好停在脚边的时候,沈濯吓了一跳,差点吐出来,脑海里挥之不去尸体瞪大的眼睛和半截烂掉的嘴。
沈濯开始后悔,让卢龙带着人冲上来就可以,为什么非得跟着他们绕道后山,爬到半山腰的地方,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使命感、责任感,而是怕自己待在下面,更容易被土匪抓了。
何况他当时以为,这群宪兵都是在东北打过鬼子的老手,一股脑就能攻上去,没想到土匪这么训练有素,还懂得排兵布阵。
敌人也开始用手雷,但是比不过军用,土法制造的炸药混着燃烧瓶滚下来,不少士兵受伤,甚至是直接滚落山崖。沈濯看到了燃烧瓶的碎片,玻璃器皿上面用钢印刻着医用标志,分外熟悉。
但是燃烧瓶没有用几个,这些土匪也意识到现在是夏季,如果过度点火等于放火烧山。
沈濯趴在石头后面,听见有土匪大声问师爷怎么办,紧接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回答:“找长条形的树木躯干,不要用石块,横着从顶上往下滚。我们是在自保,如无必要无须伤人。”
沈濯愣在原地,只有两个声音他不会认错,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齐修远。 Φ
第四章 (下)虎口脱险
6.师爷
齐修远给土匪做师爷?
沈濯感觉扒住石头的手麻木了,踩在土坑里的脚也失去知觉,枪响和惨叫声消失,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可能,齐修远这样的文人雅士,怎么会给一群没有开化的土匪做师爷。
大约过了三分钟他才回过神来,悄悄探出身子向上看去,看到了熟悉的灰色长袍。
他瞬间缩回身子,一个激灵一身冷汗,脑海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再打下去齐修远会受伤的。他是真土匪也好,被逼无奈也罢,沈濯不想看到下一个滚落下来的尸体是他。
“停下,”山崖之上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沉稳的声音,沈濯微微探身抬头看去,那个人正挟持着陈君诺,“我们徒骇寨和军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各位军爷围攻我山寨,是什么意思啊?”
卢龙高声回应:“老子剿匪还需要土匪同意吗!”
“我们是土匪?纯粹是无稽之谈,政府有过任何的公文批示和通缉令吗?”徐钟抓住陈君诺的后领,说道,“只不过是请陈小姐来做客罢了,何须这样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