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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风劈开一路狗吠,月亮从沟渠流到水井、我哥的屋顶,最后的课堂在我无比熟悉的房间里,我像等死那样等着我哥回来跟我算账。

我把梅青青弄伤了,我哥一定不会放过我。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想了很多,我想到我哥会扶起梅青青,如果她的腿受伤了,也许我哥会抱起她。

我陷入了焦虑的想象中,忽然又听见梅青青的笑声,太吵了,我要她停下,可她不听我的,仍然不停地笑。我捂住了耳朵,听见绝望在身体里空荡荡地回响。

吕新尧很快回来了。他一定是我的观音,一来,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尽管早有准备,在他进屋的那一刻,我仍然感到措手不及。

我身体汗涔涔的,眼皮抬不起来,面前出现我哥的手指,我以为自己会挨打,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熟极而流地拭我的眼泪。

多像一个体贴的情人。可是真相也许是这样:吕新尧不喜欢看见眼泪,所以每次我哭,他都擦掉,就像擦掉一抹灰尘。

我又开始撒谎,说这是汗。我哥的眼睛望定我,多情的一双眼睛,让我胆寒。

“你的谎话是我教的。”他承认了。



我心里一惊,眼泪又涌上来,堵住眼睛,堵住喉咙。我骗不了他,只好坦白:“哥,我说实话好不好?你也对我说实话,行吗?”

他应该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但这句话现在不能说了。吕新尧同意了,说:“你说吧。”

“我逃课了,我跟踪你。我看见你和梅青青了。你们去看电影了,对吗?哥,你还没带我看过电影。”——我哥真是水鬼,一觑他,眼皮又湿了。

我想起我一路跑回来的目的了,一只鬼飘了一路,欲仙欲死,迢迢地来献祭它的肉体。我问他:“哥,你想结婚吗?你要娶梅青青吗?”



吕新尧给我答案:“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别人?好像谁都可以,但我知道唯独不包括我:“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弟弟。”理所当然的答案。

可是弟弟不够。我对我哥摇头:“哥,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那我能娶你吗?”

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不可以、不能呢?我有很多“能”和“可以”呀,不比梅青青差。我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哥:“除了不能生孩子,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吕新尧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要孩子,如果我一定要呢?”

我的眼泪流下来,他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他非要我的“不可以”吗?我求我哥:“你可以只要我一个人吗?”

吕新尧就温柔地替我擦眼泪,几乎是哄的:别哭,别哭了。

他说,我永远是你亲哥。

永远,明明是那么难得、那么好的词,可是放在我和我哥的亲情里,却让我感到无比伤心。我突然想清楚了,原来这才是谈恋爱。我哥教我谈恋爱,教给我爱情里面有背叛,有欺骗,有朝三暮四,但哥哥和弟弟之间是不会有的。



他又擦掉我的眼泪了,可眼泪不是这么擦的。汗是舐的,血要撮尖了嘴去吮,眼泪需要吻,人身上的体液,都要用嘴唇和舌头,才不会疼。



我对我哥说:“哥,哥……你亲亲我好吗?最后一次。”

我又撒谎了,但是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了。穷途末路的人最后的乞求,总是能得到怜悯的。我哥施舍我一个吻。

我定定地看着我哥,他在我的目光里捧起我的下巴,轻轻地衔住了我的嘴唇。我主动吸吮他,嘴唇,舌头和涎液,用鼻梁和脸颊抚摸我哥的脸,用身体抚摸我哥的身体。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尝出我酸溜溜的谎话,但我哥确实尝出了烟味。



礼堂绒布后的不堪……我反胃地咳嗽起来,心里的渴望和意志更坚定了:我必须“失身”给我哥。

“哥,我抽烟了。所以你凶一点……”又一个谎。



好像在梦里似的,吕新尧的眼神一凝,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眼睛里,一团火蹿燃着,火星子噼哩噼哩地烧,落到影子上,两条影子就像两条火舌烧在一起。

我哥扣着我的咽喉,一个重重的、揉碎血色的吻……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都是多余的,呼吸也是多余的,死亡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我分不清这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究竟是因为窒息还是神魂出窍。只顾呻吟。

接吻是不够的。一只失魂落魄的鬼,四大皆空。色即是空。

“哥,我吓死了,你要为我收惊。”嘟囔,鬼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收惊是什么?祖母教的,就是叫魂,把我的魂魄叫回来。

吕新尧垂着眼,乌黑的瞳仁给眼睫遮了一半,迷迷离离的。怎么收?他问,眼神居然恢复一点清明。

我爬到我哥腿上,分开膝跪他,真应该穿一条裙子,裙子的好处是不用脱,犹抱琵琶半遮面地。

“用这里。”也是火舌,饱满的,前进的。我揸开手指,去摸。这是我哥教给我的,我头回用在他身上。

吕新尧扶起我的脸,定定地凝视我,又像出神,又像动情。

我对他说,哥,你要我吗?让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手指从下颌移到嘴角,突然掰开我的嘴唇,抵进两指,夹了舌。我怔怔地望我哥,耳朵和舌尖一样烫,仿佛耳洞里也伸进一·根手指,悉悉地撮弄。涎水流湿下巴、流到我哥的手指根上。

我哥连手指都比别人好看,我舔湿他的指腹,用舌头搂缠它,拿牙齿去衔。继续对他说,哥,我爱你,你要怎样都行……只要别不要我。

依稀听见我哥说话了。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吕新尧捻我的嘴唇,若有所思地,问我,又仿佛穿透我,在问别的什么人:“离开我你就活不了了是吗?”



离开我哥?不,打死我也不会想这样的问题。

我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几乎语无伦次:“哥你别这样问,你要我的命吗?我活不了……你要娶梅青青,我不会捣乱的,真的!你信我!”

错了,这个答案不是我哥要的。他的动作陡然凶狠了,手指像刀子一样绞,要把不听话的舌头绞下来?我的嘴里洇开酸而淡的血味。

但我已经疯了,人在最犯贱的时候还能像人吗?我哥弄伤我,要我流血,我吮他的手指,和着血将唾液咽下去,我求我哥:“就算你们结婚了,你也别不要我好不好?梅青青不会知道的……”

我哥笑了。无望而轻侮的笑容,他一定想不到他弟弟会求着他,想做他的地下情人。

我终于把我哥全部的怜悯榨尽,现在连同情也不剩,他彻底地对他捡来的便宜弟弟失去了兴趣。我看见两条影子被毫不留情地剁开。骨肉剁开会有血,然而这一剁,不见血,本来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仁至义尽,也到此为止了。

我哥把我踹了出去。

他要我滚。

我好像一下跌进万丈深渊,浑身都跌碎了,碎掉的骨头冻成冰渣子,又冷又脆,不堪一击。吕新尧的神情是全然陌生的,他是真心实意地要我滚,从此不想再看见我了。

我们相依为命的岁月在时间的长河里顺波随流,渐渐飘远了,成为一段“过去”,从此以后,车轮还在前进,我被丢下了,相依的换成别人了。



我跪在我哥门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伤心欲绝。

——我哥不要我了,因为他不爱我,他要爱梅青青了。

门紧闭着,月亮刀似的弯着,一把刀,不通人情的。

谁还能认出它,正是十年前的那一枚?那时,远近犬吠,吕新尧身上湿哒哒的,我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第一次叫他“哥哥”。

那时,桥还不是断桥。

现在他要我滚。



28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白雀荡在春天焕发出无限生机,太阳每天早晨按时升起,把一切映照得光明灿烂。在这样的阳光下,我却清楚地知道,我对我哥一往而深的爱欲将永远暗无天日了。这令我对太阳生出了一丝扭曲的仇恨。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白雀荡的,但它后来却总在我梦里出现。一条孤魂野鬼把地上跪着哭的人拖起来,沉沉地,一路拖,拖出情天幻海。

那段时间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折磨,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能看见空气中飘荡的嘴巴。很多妇女的嘴巴在动,她们翕动的嘴唇在说吕新尧要和梅青青订婚、办订婚宴的消息。我逃了课去问我哥,可一整天找不到人,直到晚上才等到他,他却对我置之不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也有牙齿、舌头和嘴巴,它们七嘴八舌地吃人。失去了我哥的庇佑,那些声音源源不断地拥挤过来,快要把我淹没了。我害怕极了,在它们的围捕下惊慌失措地逃走。

逃亡的途中我想起了西楚霸王被四面八方的楚歌声驱逐、挥剑自刎的故事,命运中的乌江此时奔流到了我面前,汽笛声像奔腾的江水一样溅湿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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