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不等穆老四回答,揣着手跑到三姨太身后去了。
三姨太哪里看不出他们之间的黏糊劲儿?脸上的气恼全成了揶揄的笑,撸起的衣袖也放了下来:“声啊,人活一辈子,总会遇到些坏人,但是咱不能怕,知道吗?”
“知道。”郁声抿着唇,轻声答,“谢谢三妈妈。”
“傻孩子,有什么好谢的?”三姨太接过下人递来的菜,放在桌上,见他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又用围裙擦了擦手,语重心长地开了口,“声,三妈妈和你说实话……我这一辈子,就想和老爷要个欧米伽孩子,可是没那个命。现在年纪上来了,以后怕是更没机会,也就不奢望了。”
“……可是谁知道你出现了呢?”三姨太对着他笑了起来,“你三妈妈我啊,做梦都想有个和你一样的儿子。”
郁声对上三妈妈的目光,心不由一颤。
他娘……也曾这样看他。
“三妈妈……”
“哎,怎么哭了?”三姨太没想到自己一番话,非但没能安慰郁声,还把他惹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话,惹得你难过了?”
郁声吸着鼻子摇头。
三姨太却自责不已:“是我不好……你想亲娘了吧?”
郁声自然想亲娘。
他掉眼泪,是因为他从三妈妈的眼神中,看出了曾经的母亲的影子。
“老四,快来哄哄声。”三姨太不知郁声心中所想,见他眼眶还泛着红,实在是没法子了,干脆把穆闻天拉到身边,“我去看看锅子里还差什么。”
三姨太说完,风一样跑出了房间。
“四哥,我……没有怪三妈妈的意思。”郁声阻拦不及,攥着穆闻天的衣袖,焦急地解释,“我就是……我就是……”
他就是什么呢?
他只是难过罢了。
郁声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郁家的事,可他自以为的亲情,却正是将他推入深渊的祸源。
郁声身子弱,性子软,平日里有心事,都藏在心底,轻易不拿出来说。可他终究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谁被亲爹卖给拍花子,还能无动于衷呢?
“四哥,我想回申城,不是要走。”郁声哭哭啼啼地解释,“我只是想将我娘……我娘的牌位接回来。”
他才不在乎什么郁家的家产呢。
他只是不想将娘亲孤零零地留在郁家的祠堂里。
“应该的。”穆闻天心疼不已,“成婚后,我带你回去。别哭了啊,脸都哭花了。”
“哭……哭花了,丑……丑吗?”
郁声哭得梨花带雨,自然不丑,但穆闻天不想他继续哭,就硬着头皮点头:“脸都皱了,能好看到哪儿去?”
郁声哭声微顿,愤愤地伸手扭穆四哥的手背,然后继续哼哼唧唧地掉眼泪。
穆闻天哭笑不得:“丑还哭啊?”
“丑……四哥也不会不要我。”他把泪恨恨地抹在穆老四的颈窝里,然后一屁股坐下,“四哥,我爹今日碰了回钉子,该死心回申城了。”
穆老四锋利的眉一挑,没有接下话茬,而是夹了菜往锅子里放。
满心都是聘礼的郁老爷子会甘心回申城?
这话也就单纯的郁声会信,穆老四是万万不信的。
第50章
屋门再次打开,穆老爷子端着切好的肉,带着一身寒意走进了屋:“老四,你涮青菜做什么?快给声涮肉吃啊。”
“没瞧见声都瘦成什么样了吗?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穆老四默不作声地接过穆枯山手里的盘子,将羊肉下到了锅里,再一低头,就见郁声叼着筷子,鼓着腮帮子发呆。
穆老四用筷子敲了敲锅子的边缘:“想什么呢?”
“我哭起来真的很丑吗?”郁声回过神,瞄了一眼穆老爷子,小声嘀咕,“四哥嫌我丑。”
“逗你呢。”穆闻天摇头,夹了片羊肉到他的碗里。
现切的新鲜羊肉,薄得近乎透明,只要在热汤里滚一滚,香味就飘得满屋子都是。
穆老爷子也坐了下来:“你们三妈妈呢?”
正说着,三姨太进屋了:“老爷找我啊?”
“天寒地冻的,你上哪儿去了?”
“一家人吃饭,能不喝点酒吗?”三姨太将怀里的酒壶举起,随意晃了晃,“我去热了点米酒……你们爷俩喝,声可别喝了。”
被点名的郁声塞了满嘴的肉,无辜地眨眼。
三姨太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服啊?你上次喝醉酒闹得凶,连路都走不了,还是老四抱你回的屋呢。”
郁声自然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红着脸将脑袋埋进饭碗,哼哧哼哧地吃肉去了。
三姨太也就调侃了这么一句,说完,坐在穆老爷子的身边,张罗着把更多的肉下到锅子里。
一家人坐在饭桌边,其乐融融。
穆老爷子专心喝酒,穆老四一门心思替郁声烫菜吃,三姨太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给穆家父子添酒,一会儿让下人布菜。
三个人忙来忙去,最后只抽空说了些家常话,直到锅子的火熄了,穆枯山才想起来叫穆老四跟自己回去,商量婚礼的事。
“爹,我先送声回屋。”穆闻天揽着欧米伽的肩,看了看窗外的雪,“去去就来。”
“打把伞。”穆老爷子不放心,“别冻着声。”
穆闻天应下,接过下人递来的伞,将外衣披在郁声的肩头,推开了屋门。
橙黄色的灯光里,大雪纷飞。
吃得浑身热乎乎的郁声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跑了两步,又急匆匆地转身,奔回屋里,从下人手里接过同样吃饱喝足的小貂。
“四哥。”他闷头冲到伞下,气喘吁吁地说,“忘记小貂啦。”
郁声说话时,头微垂着,从穆老四的角度,能看到他在风中颤抖的睫毛,仿佛阳春三月扇动着翅膀,在花丛中翻飞的蝶。
“这么喜欢貂啊?”穆老四的心里刮起一缕不合时宜的春风。
“喜欢。”郁声笑眯眯地点头,“这貂是四哥送给我的呀。”
穆闻天心尖一颤,连抓着伞柄的手都紧了紧。
郁声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回忆:“第一次见到四哥,四哥对我很凶呢。”
“……说我勾引你,还让我死心。”他越说,眉头皱得越紧,显然想起旧事,发现还有账没算。
穆老四不敢让郁声算旧账。
这算起来,真要没完没了了。他当初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现实狠狠打了脸。有时,连穆老四都想不明白,那时的自己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才狠得下心将郁声赶出家门。
穆老四轻咳着将手放在雪貂的脑袋上,生硬地转移话题:“这貂啊,把我的手指都咬出过两个洞呢。”
这么一打岔,郁声的注意力果然不再放在二人的初见上:“是啊,都流血了。”
“那你还喜欢?”
“……喜欢。”郁声咬牙,“四哥送的,我都喜欢。”
穆老四舒坦了,美滋滋地将郁声带回了卧房。
“我和爹商量婚事,怕是要过会儿才回来。”穆闻天一进屋,就把郁声抱上了炕,“你困了就先睡,别等我。”
郁声脱了皮子,蹬掉皮靴,当着穆四哥的面将旗袍也扒了,就穿着条白色的短裤,在炕上换睡裙。
“四哥,婚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啊?”他的声音闷在裙子里,听上去有些委屈。
穆闻天的喉结滚了滚,刻意不去看郁声奶白色的腰身,隔着裙子弹他的脑门:“喜服喜宴,哪个不要好好考量?你只消等着被我娶进门,自然觉得没什么事做。”
“四哥又嫌我。”郁声终于将脑袋从睡裙里解救了出来,气鼓鼓地抚平裙摆上的褶皱,“那我睡了,不等你。”
“黑灯瞎火,等我干什么?早点睡。”穆老四愣是没听出他在赌气,还在他愤愤不平的注视下,把炕头的灯按灭了,“别偷偷摸摸躺在炕上看报,对眼睛不好。”
郁声:“……”
郁声气得声势浩大地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穆闻天,闭上了眼睛。
屋外的雪还在下,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穆老四虽没察觉出郁声的小心思,但话说得却有十足的道理。
这婚事啊,要考虑的细枝末节太多,就连老天爷下的雪,他都得考虑。
雪下得大,流水席就不能摆在院子里咯。
穆老四烦心婚事,郁声烦心穆老四。
他抱着小貂,在炕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烙饼”,怎么都睡不着,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黑漆漆的天花板。
他当然不会偷偷看报。
报纸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杂志呢……可四哥屋里头没有杂志啊!
郁声又翻了个身,想着明日起来,让下人出去买几本杂志回来打发时间,继而又想到自己身在奉天,当初在申城看过的杂志,可能买不到,心情更郁闷了几分。
团在棉被里的雪貂察觉到了郁声的憋闷,深一脚浅一脚地蹿到他的面颊边,轻轻地叫。
“你也睡不着?”郁声顺势将雪貂搂在怀里,瓮声瓮气地问,“你是不是也想成婚啊?”
郁声说完,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急匆匆地按亮了炕头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