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弃又如何,已成定局了。”季知非回答他。
责任,是有,但无能为力。
他沉默而平静,回忆那一场兵荒马乱。
在叶傅轶本以为心脏手术可以勉强顺利完成的时候,病人意料之内也是意料之外的大出血,同时他心跳忽然加速跳动供血。
本按照他心血管的堵塞程度,血液不会很快的流通,流向伤处,而且中间夹住了好几个血管,血液流动够慢,外科医生就还有急救时间。
但是,情况完全不一样。病人的血像黄河一样汹涌澎湃,怎么也止不住,因为叶傅轶前几秒刚疏通他的一条通脉,血液欢腾得像撒野的孩子,追都追不上。
这时,有一个场外医生提了一个建议,相比起传统止血方案,这个建议风险高,成功率低,对医生要求很高,而且手术要再拖几个小时,病人几乎撑不到那个时候。
对医生和病人来说,都不是一个特别好选择,只能说是一线希望。
外科团队临时协商了几分钟。
叶傅轶再怎么要求他们立刻做决断,他们都迟迟下不来手,场外指导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选择。
季知非此刻已经焦头烂额,之前几个小时里他的手部抽筋了好几次,疲惫和无奈在大出血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打乱了他的思考。
他矛盾的很,因为队内没有人能达到完的成,场外也没有,所谓的设想只是设想,一线希望也只是希望。
将近二十年的手术经验告诉他,不管哪种止血方式,病人的命到最后都保不住。他敢这么断言。
而那些医生要求他们用的第二方案,是为了对得起医生们救死扶伤的良心,用传统止血战到最后说不定还是可以的,换句话说就是等待奇迹。
可最后外科团队选择了方案一。
不计成本不计损失不计辛苦,不计一切——然后换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失败,季知非其实非常不愿意。
他让现场另一个外科医生去了,自己退了下来,在叶傅轶心里他成了逃兵。
其实现场的医生没有责怪季知非,大家心里都有数,这种情况是没什么成功率可言的,顶替上去的外科医生也是担心季知非压力太大太辛苦才替他去的。
叶傅轶明白,该来的总会来,可他不甘心,他放不下这口气,更重要的,是季知非全程近乎冷眼旁观的表情和不发表一个字一句话的举动让他不能理解苟同。
“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定局!”
“这就是!今天要你遇到了,也知道了,你难受我们都难受,没必要给我扣帽子,救不了无法救的人我们都不是罪人,同样的,救了本就可以救的人也不是圣人,说到底,我们都是普通人。”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了朝他们走过来的苏风眠。
第14章
季知非疲惫地站直身体,不再靠着墙壁。
叶傅轶面上也没有了方才明显的情绪,平静如湖,见到苏风眠过来,脸部肌肉好像一下子松弛下来, 是让季知非肉眼可见的轻松。
他的愤怒和狰狞也只有把季知非撞上墙的那一刻显露了出来。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云淡风轻,季医生。”叶傅轶说完就走了,走向站在他们半个走廊远处的苏风眠。
叶傅轶把“医生”这个词说得很重,季知非哑笑起来,他看见苏风眠伸出手,牵起叶傅轶,这个场景看起来倒有些可笑,像幼儿园门口放学接小朋友回家的家长。
只不过季知非笑不起来。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同时处理两种不一样的失落感,一份是工作,一份是爱情,不对没有到手的爱情算不上爱情,他这顶多是没得到爱的人。
他仔细想想,这么多年都没有真的收获过什么爱情,以前他把爱情看成庸俗的东西,至于苏风眠对他的意义是什么,他不知道,毕竟两个大男人能干什么?
直到他看见苏风眠和叶傅轶,他才知道两个男人能干什么。只要喜欢,什么都好。
吃饭睡觉,牵手拥抱,甚至是接吻缠绵,所有对爱哪怕有一点点渴求的人都喜欢做这些事,没人能躲开,季知非自己也躲不开对这些事心存幻想。
他承认对苏风眠有幻想在,并且希望这个幻想名为现实。
走之前苏风眠远远地看了季知非一眼,季知非第一次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可能是太累了,忘记了掩饰自己,目光直视得近乎呆滞。
两个人隔着半条走廊对视几秒,他的眼神非常坦荡荡,他从来没有这么看向苏风眠,流露出来的情感像裸露在空气里的分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四处乱撞,可惜人看不到这一场盛大的化合反应。
苏风眠愣一下,略带慌张地牵着叶傅轶走了。
这个动作季知非也看到了,他觉得苏风眠连慌乱的模样都是可爱的。
不是小猫小狗的可爱,而是可爱。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可爱——这个词很自然地浮现出来,苏风眠埋了那么多年的可爱,偏偏在这种时候表露无遗,只让他痛苦。
季知非在休息室坐了一个多小时,喝掉了一盖子份量的糖浆,体力恢复了些,迎接月色回家。
手术做得有点久,再加上冬天冷,手指便不太灵活,伸屈时会感受到筋骨在互相拉扯。
他把车开到一家药店,买了几盒暖宝贴,付账的时候店员瞅了他好几眼,没忍住问:“给老婆女儿买的啊?多买点,女孩子怕冷。”
“我自己用,不用那么多。”平静苍白如新陈设的酒店单人间的回答,让店员哑口无言。
他给了钱,回到车里,把暖气开大一档,确认手刹拉死了,手又塞进羽绒口袋。
这种时候他感到自己又老又孤单。
除了救过一些人基本上可以说一事无成——救的人或许还没比没救到的人数量多。
这么想来,他的确是送了不少人去阴曹地府或者天堂。
云淡风轻。
这个词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是诅咒。
他未尝不痛苦,不过他知道,明天回到医院,其他的科任医生和护士会表现得比他更痛苦。
那种不论在做什么,只要聊天一定会聊到今天做手术失败的的病人,于是一番叹惋,一番遗憾,一番人生无常命运多舛,都争着做先贤,忧国忧民。
这种时刻,季知非就会把情绪敛藏起来,将悲情的角色留给他们。
他不擅长表达痛苦,从小时候起,他优秀的父母就会告诉他,痛苦是不能用来表达的,痛苦是人的内在体现,人本身就已经是痛苦的化身,人无法将自己完整表达,痛苦也无法完全输出。
人来到世界上,是为了帮助肉体与灵魂消除痛苦,以此获得绝对的幸福。
季知非对这些道理云里雾里,他简单的理解成,不要向他人分享痛苦而要自己消化。
久而久之,人人都想说季知非没有所谓的“医者仁心”,他“妙手回春”不过是为了吃饭。
虽然也有一些暗恋过季知非的姑娘会为他辩解,“为了吃饭挺正常,谁不是为了吃饭?”
等待她们和季知非接触后,她们就会改口,“季医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样乱七八糟的思绪会在每次手术失败之后缠绕他的大脑好一段时间,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大脑早已替他习惯了。
在车里闷了好半天,季知非还是开车回了家,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开暖宝贴盒子,取出一张放在床头叠好的衣服上,确保自己明天会记得贴上。
洗过澡,季知非躺在床上,卧室的灯坏了,他没有去修,修好了也派不上大用场。
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是三层的,中间还隔了一层厚厚的遮光布,月光一点儿也没敢闯进来。
他躺在床上,在一个社交软件上看了半个小时的小说,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型同城同性交友软件会和一个读书软件合作开发——还是一个专注于出版图书的读书软件而不是时下风生水起的网络文学。
不过季知非并不介意,他想这样也挺好的,方便人们娱乐至死后收获心灵的纯粹,涅槃重生。
真有意思。
他最近看的是一本名叫《庸人自扰》的小说,起初看这本书,全凭名字好听。估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他很高兴自己会成为大多数——在网络上,他可以很舒服地成为他最不想成为的大多数人。
此外,喜欢这本书的原因,是苏风眠。
他每次想到苏风眠,一个人失魂落魄,都感觉自己是在庸人自扰之。自讨苦吃,他想从中学着及时止损。
奈何书的内容他不太感冒,讲的是社会焦虑人群,男主有些痴狂,偏执,开篇就在精神病院待了几个星期,说话没头没脑,不讨季知非的喜欢。
但是,他通常都会看上好一会儿的读书评论。
排在前面的精选千字评论,他第一天打点开这本书时就看完了,还反复看了好几次,每次看他都笑自己也真是够闲的。
他这会儿又开始翻找最新评论,有一条倒让他手指顿在屏幕上。
“我爱你是庸人自扰。这句话和书没关系,只是特别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