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室的门口,站着季知非和三三两两的医护人员,而苏风眠在见到叶傅轶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他了。
他挪开视线,让自己不去朝门口看,直到门被关上,他才松了口气,等待半小时后,他又看到隔壁手术室门口的灯牌亮起来,上面显示着病人的姓名。
又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姓名后跟着的“等待手术”转跳为“手术中”。
手术中这三个大字总是能让苏风眠紧张起来,不是紧张里面的病人,也不是紧张做手术的医生,他会想起自己曾经的手术岁月,会不自觉地产生代入感,代入到十年前的那一场致命的手术台上。
在准备室里,所有医生都沉默地洗手,消毒,再检查仪器,严阵以待。
最重要的是最后确认病人目前的情况,确保他此刻的身体状况适合手术。
季知非给自己戴上乳白色的胶质手套,十指相扣,手掌外翻,手臂一伸长,拉伸筋骨,以防待会儿抽筋。
一个医生来这告诉叶傅轶:“病人已经打了麻醉,可以准备开始手术。”紧接着,六七个医生都去往隔壁手术间。
这场手术,会有其他心内科和外科医生手术场外隔着大玻璃观看指导,因为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手术。
这个病人情况特殊,有需要两场手术同时进行的可能。
一场是左胸开刀手术,叶傅轶主刀,也是本场最重要的手术,另一场是皮下组织损伤修复手术,不一定需要进行,由季知非和外科的急救医生负责。
这个病人心血管堵塞,并且伴有心脏有衰竭症状,如果不手术,他靠这是微弱的心跳撑不了多久就得见阎王。
他本被安排在一周进行心血管搭桥和起搏器植入。奈何手术前回了趟家休息,很不巧地出了车祸,受了挺严重的伤,腹部皮下组织仍处于损伤状态。
周末时,皮下组织经过处理,暂时稳住了情况,却依旧有大出血的可能。但以这个病人贫瘠的供血力,大出血后大概会由于心血管堵塞导致的供血不畅致死。
因此,手术成功率太低了,病人家属签风险单的时候,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场的医生也都是请的这个医院最好的了。
这是一场举步维艰的手术,对叶傅轶而言,手术成功,可以坐稳他在静荣医院心内科专家的位子。
当然失败也没关系,只不过大家会对一条活鲜鲜的人命的消逝而感到惋惜,这样的情绪或许会在到场的医生中持续一段时间。
季知非知道这手术对叶傅轶有多重要,否则他也不会在准备室外看见苏风眠。
叶傅轶每次做重大手术,都会带一个人来在场外等着他。季知非这些年看的多了,男男女女都有,早些年,是一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几乎每次都是她,只是近些年换得频繁。
所以今天看见苏风眠,季知非没有感到非常意外,相反,看不到才意外。
可他想到苏风眠在门口和叶傅轶拥抱的场景,怎么想都不痛快。
“可以开始了。”叶傅轶通过传话麦通知一声手术室外的指导医生们,回到手术台,把仪器打开。
季知非在旁边盯着,配合周围医生的步骤。他逼着自己专心下来,排空大脑杂七杂八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圣人,苏风眠的出现难免会打乱他的心绪。
他并不在意手术失败与否,就算成功了又如何,不过是一幅“救死扶伤”锦旗送到他手里。
胜负是兵家常事,他好像没那么在乎。
虽然,失败了他会不可避免的郁郁不安,不为别的,就单纯的为一条命——哪怕是百分百救不回来的。
这么多年他都这么过来的,从自我矛盾,到自我开脱。
矛盾一阵子就会有新的手术等着他。开脱之后又陷入新的矛盾。
周而复始。
生活和工作也就是不断的重复出现矛盾,一件掩盖一件,最后他会忘记每一次失败的手术,再尝试接受新的失败,然后一如既往地遗忘。
他常常想,自己的工作又何尝不是爱情,一场又一场,爱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工作,烦恼接烦恼。
夕阳透过走廊蒙尘玻璃,手术室外的气氛向来很凝重,空气凝滞成流水,人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慢了几帧。
苏风眠在医院冰凉的银色铁椅上睡得并不安稳,脑袋缓缓往下坠,忽的旱鸭子遇水一般,头猛的点一下,他惊醒过来。
季知非的手术,做完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惚之际,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苏风眠才彻底清醒。他微微睁眼,脖子后仰,长呼一口气,面前笼上雾气。
他潜意识中担心的果然还是季知非。
苏风眠曾经和他在大学时一起参加过急救比赛——和季知非分到一组纯属看热闹的同学撮合让位。
急救对象是假人偶,那场比赛,苏风眠专心不下来,或许是没有配合好,总之,他们输了,而且是不论专业性还是速度性都评分垫底。
苏风眠向季知非道歉,季知非不说什么,意外地朝他笑一下。
不笑尚好,这一笑,苏风眠能彻身感受到季知非的无奈和遗憾,因为这是大学最后一次比赛。
季知非是个很在意输赢的人,至少苏风眠看来是这样,每次学校有比赛他都会参加,尽力拿奖。
苏风眠的担忧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了,他心想,这么多年过去,或许季知非也习惯了无数次的手术失败。
他呆呆地对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出神,好一会儿,又转一转颈部,直到酸胀感褪去。
看了一眼手术室旁的显示屏。还是手术中,又瞧一眼手机,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也不知道还需要进行多久。
一般而言,手术越久越焦灼。
苏风眠记得自己从医生涯的最后一场手术,整整六个小时半。现在回想,腿都站不直。这场手术至今是他无法排遣的噩梦,每每夜里醒来都会伴随心悸。
他六神无主地坐在座位上,没有注意到显示屏上那个病人名字后的“手术中”变成了“手术结束”。
但是病人的家属敏锐极了,立刻站起来,使得苏风眠与他们一起坐的连排椅晃动了几下,他侧过头看见那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被一位女人搀扶着走到手术室门口。
纵然她脚步不灵活,却步若飞箭,甚至让人担心她摔倒。
“已经结束了。”
意识到这个的苏风眠一骨碌站起来,心跳加速,一下又一下撞击喉咙,要跳出来了。
出于某种原因,这让他比手术开始前还要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担心的是季知非还是叶傅轶还是那个九死一生的病人。
又或者,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医生,对生老病死比常人要更加敏感。
等了十几分钟,手术室的门依然是紧闭的。
苏风眠听见了家属在门口焦虑地哽咽,老妇人实在站不住腿,干脆盘地而坐,捂着脸等待。
十几分钟,还没有出来。苏风眠知道结果了。
就像很多年前,那场失败的手术,手术确认失败后,他花了三十分钟整理自己的情绪,迟迟不肯把这具熟悉的尸体推出手术室。
直到护士强制执行任务,那具尸体才被推进了太平间。
想到这些事情,他心悸得厉害,喘不上气儿。
又过了几分钟,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了。先出来的是叶傅轶,苏风眠紧紧望着他的眼睛,还未摘掉口罩,看不出表情,的叶傅轶的眼神已经格外黯淡。
苏风眠站得比较远,听不见叶傅轶低声对家属说的话。
但他也清楚叶傅轶说了什么。
老妇人先是愕然,没有激动的情绪,却忽然猝不及防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没几秒就捶胸顿足放声大哭:“那是我儿子啊……!我的儿啊……”
旁边的女人也在偷偷抹眼泪。
一个男人,两个家庭,瞬时崩塌——就在叶傅轶说出那一句“对不起,手术失败”那一刻。
随后,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纷杂的医护人员将逝者推出来,叶傅轶没有朝苏风眠这边走来,而是去了走廊另一边。
那里是医生的休息室,手术过后,医生通常会过去洗手,换衣服,再吃点营养品休息。
苏风眠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他担心叶傅轶此刻心情不好,自己的出现会徒增他的焦躁。
在叶傅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苏风眠才踌躇地跟过去。
“混账!”叶傅轶拽起季知非的白大褂衣领,将其撞到墙上,力度不大,一场手术下来他很疲惫。
季知非下意识护住后脑勺,手背替后脑勺挨了这一撞。
“何必呢,你现在骂我也没用,那病人出意外是意料之内的事,我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救不回来。”季知非说。
他看上去很镇静,实际上是没力气回手。
他也不知道叶傅轶是有多少体力,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手术,现在居然还闹得动。
可能是情绪难以自控导致的,主刀医生的责任感往往更强烈。
叶傅轶松手推开他:“那个病人是我一直跟着的,你当然无所谓,但这是一条人命,你敢说你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你比任何人都先放弃,是你先提出放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