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渊点着头又往回走,淡声道:“草包一个,这样的东西给我的聿宁提鞋都不要。”
傅全憨笑应着,又道:“这一家子是坏透了,巴巴地守在老爷跟前不让您去,大少爷早已在那儿侍候一天了,不知说了什么哄骗咱们老爷呢。”
“不见就不见罢。”傅渊懒懒地道:“他与父亲有许多话聊,如今是,将来也要在一处的。”
傅全没明白他家四爷话里的意思,只干着急,看着傅渊还没事人一样泰然处之,又恨自己蠢笨,一门心思听着吩咐,忠心伺候也就罢了。
“天冷了,阮少爷那边仔细着点,不许听见他一声咳,不然叫你们跪在雪里冻一夜好的。”傅渊想着在过两日还有雪,阮聿宁又怕冷,自己在傅家抽不开身便吩咐下去,叫看着院子里的人警醒着点。
傅渊在家中待了一天,晚膳时分才得了老太太的允许去看了傅老爷一面,傅老爷正睡着,人也看着消瘦了许多,眉眼间一道深刻的痕迹好似许多年来都未曾松懈开来,傅渊立在一旁无话,看着傅老爷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藕合色的帕子,那帕子微微露出一角,上绣着一支纤巧藤萝,却因时光磋磨显出腐败陈旧的色泽来。
傅渊轻声叹息:“如此念念难忘,她要是知道了,想必也是高兴的。”
傅渊躬身退了出去,走到前厅当着一家子人的面又出去应酬喝酒去了。
老太太坐在餐桌前没说什么,只道他小孩子家贪玩也是有的,由着性子去闹,以后在约束罢了。
之后几月,傅老爷时醒时睡,精神也大不如前,手里银行的事也逐渐放手让傅琮去管。
这可乐了傅家大爷,现下说话底气也足,这日请了傅渊去戏院子里看戏,台上那小旦唱的十分有味道,吊梢眉眼水蛇腰,幼圆的眼瞳往大爷这里一瞟倒满是轻佻妩媚。
他本是大爷狎昵玩乐的暗娼,大爷乐意捧着,自然是要名声大噪,成名成角儿的。
傅渊坐在朝南的秀厅内,偏头问着大爷:“今儿是出什么戏?”
大少爷刚呷了口普洱便放下青瓷盖碗,笑着说道:“四弟没瞧见那传号的兵?这出叫作《借东风》。”
傅渊长指点在红木圈椅上,也笑道:“我还以为大哥只瞧见了那漂亮的闺门旦,没看见那传令的旗。”
大少爷促狭地虚指着傅渊道:“四弟这是笑话我?”
傅渊见状忙摆手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少爷撑着下颚看着底下的小旦出场,眼中满是浓稠的色欲,道:“咱们兄弟谁也别笑话谁,四弟在外头的好声名都传遍这金陵城了。”
“只是四弟藏得好,叫为兄寻了许久,想必那位阮家少爷定是绝色,勾得你连家也不回了。”
大少爷回过头来,狭长的眼角流露出的饥饿的暗色,噗嗤一声笑了:“怎么样,四弟?他好不好玩儿?一个卖点心的小少爷,尝起来也是香甜的罢?”
傅渊上扬的唇间停在一处,深瞳旋即晕出一抹阴鸷的厉色,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弭无迹,他无奈地挑眉一笑:“大哥手眼通天,我怎么也逃不过您的掌心。我也不瞒着大哥您了,他现在正得宠,俨然是我的性命一般了。”
“还真看不出来,四弟竟如父亲一般痴心。”大少爷这几月尽心侍候傅老爷,总在老爷子昏沉的时候听见叫二姨奶奶的名字,所以今日才脱口说了这话。
傅渊似有若无地看了眼大少爷裹在衣领里的脖颈,又笑道:“大哥这是哪里话。”
大少爷看着傅渊和顺的样子,俯身过去悄声道:“人在眼前时,千娇百宠都不为过,哪一日人不在了,四弟岂不也要跟着去了?”
傅渊一瞬转眸看着傅琮,见他眼中玩味的笑意渐退,随之而来的便是锋利刺骨的凛冽,而傅渊却似没瞧见一般,敛着双眉,露出个淡笑,问道:“大哥的意思是?”
傅琮放松地靠着椅背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笑说:“四弟心里都明白,林氏的死为兄已然查出些眉目,咱们兄弟何必挑破?怕只怕日后那阮少爷遇见什么不测,枉费了性命。”
傅渊眸中一片沉静,再不去装得兄友弟恭,他淡然地看着傅琮,偏有种蚊蝇之扰不足为惧之感,笑着感叹道:“多谢大哥指教,弟铭记于心。”
直等大少爷走后,傅渊眼见戏台上的戏才过半,他凝重的神色一下堆出个清冽的笑,他扬首问道:“你都听见了?”
一直待在梁柱上的赵子旭抱着双臂朝下看去,想傅渊早在半年前便让她挑了人手护着阮家,守得严实怕是连蚂蚁也爬不进去。赵子旭一跃下来,在檀木小几上拿个苹果啃着,直道:“他自身难保,何苦来呢!”
傅渊专注看戏,听着那黄精一般的兵令说戏文,跟着场上鼓点曲乐,眼中已露杀伐之气,他低声笑道:“众将无策难抵挡,魁星照,令请东风烧战船。”
第12章
那阵东风来的时候,傅家的新奶奶刚进门,婚事办的仓促,只因傅老爷这半年已经不大好了,家中需得有件喜事儿冲一冲才好,谁想当真是灵验了,傅老爷这月逐渐恢复起来,遇上可口的吃上两口,想喝的喝上一盅,将事看淡了许多,人也自在了不少。
只是内行大夫瞧着不好,总敦促着老爷子要好生养着,就怕一时不行就全垮了。老爷子这时已让大少爷管着手底下的商铺,自己不大出面,却总是在无人处悄悄叫傅渊前来,摊开许多族谱账簿,教他认人看账,还有收在屉子里来往信件,让他一一阅览,这其中政要权贵,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能用的有几位,不能用的自此就离了,这人际关系千丝万缕皆在老爷子心中,用权之术只在收放之间,万事皆有个分寸。
话说到着急处,老爷子便狠狠地用龙首杖敲着地板,恨不能再多教他些,只觉得现在越发能忘事了,傅渊若是日后立不住,叫他做父亲的如何能安心。
这数着日子便刚过了年,一到了春日就连天光也暖热起来,傅家大少爷近日颇为燥热难耐,刚开始以为是肝火旺便没太在意,等着一日从商会中出来,被冷风一扑上车便起了热,回到家中更至背脊剧痛,五脏嗡鸣,一边伺候的新奶奶如今有了身子懒怠动,便叫了丫头们给大爷换衣服,自己坐在软榻上看见大爷手臂上竟发出了如米粒一般大小的硬疹,她本是大家闺秀哪里知道这是什么病,吩咐人熬了几贴清心祛火的哭药给大爷喝就罢了。
谁想当日夜里,大爷烧的厉害了,浑身的疹子连成一片又红又肿,被他自己一挠,溃烂的疮口破裂,腰腹上竟是一片血肉模糊,脓血沾了满床,腥臭难闻。
夜里吵闹,大少奶奶被扰了觉,气的歇在别处,第二日清早才叫人传大夫来。那大夫是家里养的,一过大爷房中,见着大爷双眼乌青,鼻柱生有阴疮,一身上下满是霉疹,心下大惊一时不敢近前,直叫人去请老太太前来,说有要事商议。
大夫让老太太屏退左右,一时跪下和老太太说,大爷这病乃为与人交合熏染毒气而生,如今疮芽生根,湿热含脓,已是坏了根本。况这病不能说,若传扬出去,这大家的脸面怕是没有了,只得暗地里医治,一时好了最好。
老太太刚过了几日太平日子,今又得此消息,险些没能背过气去,后又定了心神,威逼利诱一番,叫大夫把严口风,尽心治疗便是。
可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傅家大爷早些时候捧得那闺门旦原是个来者不拒的东西,不是只在大爷跟前,谁给了钱财敞开腿仍由你玩弄就是,竟是个淫性妖邪之人。后来查出来了有病,班主嫌他晦气,并不给治,破草席一卷,人还吊这一口气就被扔到城郊的乱葬岗去了。
傅家大爷在家休憩之时,傅渊帮衬着去了衙门露个脸,在银行里把大少爷未完之事做完,出门便听见傅全说街上流言,讲得是他傅家大少爷不检点,嫖了戏子娼妓,自己惹了一身脏病,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等死呢。
借由他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最是伤人,傅渊从前听了十余年不止,如今不知大爷听见了会怎样。
老太太在府中早下了死令,不管外边传什么都不许往家里说,特别是老爷那儿,谁漏了一点风声就要缝嘴割舌。
傅渊为了老爷子的身体自然不多嘴,可他那个新嫂嫂是个沉不住气的,每每看着大爷死蛇一样躺在那里就恨得牙痒痒,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说放着家里干净的不用,偏去外头玩脏的,可知都是别人用烂了不要的,你捡了来当宝贝。我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给你这个不中用的,亏你还是个士族大家的公子哥,做这没眼见的事,心里难道不亏心?!
大少奶奶哭一阵闹一阵,把房里能砸得都摔了个遍,吵翻了天去。大爷一身痛痒,内里火焚一样的燥热,更是羞愧难当,骂不还嘴,生生受这些暗气了。
院子里的含笑抽了芽,将将开出一树花苞,便有幽香若兰,悠悠扬扬地散了满园。傅渊陪着老爷子在树下支了张小几下棋,老爷子现下神思不太清明了,傅渊悄悄让了几次,才让老爷子赢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