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古怪的誓?姚见颀暗自道。
其实不需要保证,他也知道姚岸会怎样待自己。
他在意的只是姚岸那天的失常。
前后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只记得姚岸跪在地上掏肺地呕吐和抽搐,像要把什么不堪排出体外。
那时他明明那么痛苦,回到家以后却满脸无妨地堆笑,第二天又是曙光下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你也生过病吗?
他的眼睛在姚岸看不见的地方又重现了同样的悲悯和温情。
“见见啊。”姚岸忽而开口唤道。
姚见颀轻轻应了一声。
姚岸吸了吸鼻子,背上的身体虽然不再似当年那样瘦孱得使人揪心,悬空的手脚都要长出许多,但托起时的轻而易举仍带给他一种易碎感。
“不要生病哦。”姚岸重重地说。
姚见颀怔了怔。
过了许久,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姚岸的耳垂。
“你也是。”
第37章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正式放暑假后,姚岸和姚见颀一起回了趟安定村。
每年夏天他们总要来这消暑,凉竹床搬到院子里,两兄弟、康子和颜怀恩全部躺在上头数星星啃西瓜。
姚岸会给姚见颀抹满身的花露水,风一吹就丝丝凉,啃完一片西瓜,姚岸就拎一把菜刀过来,把上头的红瓜肉都割走,留一条白白的瓜瓤,说擦在脸上滋润。
姚见颀起初是不肯,姚岸便压着他硬来,把一张小脸涂得滑不溜秋的。
那时有晚风摇铃,有螽斯咏月,一切声响,依稀如昨。
姚岸推开未锁的木门,簌簌灰屑落下来,他遮着姚见颀的额头,一齐跨了进去。
自从颜沐春住院后,屋里已有半月余未住人,被外头的竹林一衬,更显得清寥。
姚岸从未见到这爷孙俩除彼此以外的亲人,以前是不晓事不去问,后来是习惯了忘了问,只有到了现今的非常之境,才思量起种种蹊跷,以及无奈。
好在他们都是颜怀恩的家人。
姚爷爷姚奶奶将颜沐春的字画小心收好,也按时来喂养颜家后院养着的一群鸡,在冰箱替他们存着一盒盒的土鸡蛋,康子帮颜怀恩把书本和作业都搬回了家,还自告奋勇替他抄作业,被另头一直听着电话的颜沐春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
这些好是不奢望一个谢字的,接的人觉得接的太多,谢已经不够,而做的人还嫌少了,哪值得谢呢。
姚岸曾对颜怀恩说,有任何难处一定要告诉他,不论哪方面。
颜怀恩说同样的话他听了几遍,甚至来探病的姚辛平和于绾也拉着他说了。
“但是我们不需要啊。”颜怀恩面带笑容地认真,“这件事我不会逞强。”
于是姚岸只能尽心做好他的那份绵薄,比如此刻,帮颜怀恩拾掇一些惯用的零碎带到医院,还比如……
“没看到。”姚见颀不知何时跑出了屋,影子浮现在窗户的毛玻璃外。
姚岸把生了红锈的插梢提起,拉开一边窗。
姚见颀松开墙上的信箱盖,清凌凌一声脆响,空空地回荡着。
还比如,帮颜怀恩看看是否收到几封信。
“那就是一封也没有了。”姚岸无奈地歪了歪头。
自行车载着两个人飞驰在新铺的水泥路上,前一人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后一个左手抱着鼓鼓的塑料袋,乍一看沉,实际都是些布料子,最不费劲。
快要到屋口那道大斜坡时,姚岸却不再像往常那样减速,而说:“我觉得我能冲上去。”
“……”姚见颀扯着那人衣摆的手不由僵了僵。
这次一定要在摔之前跳车。
“琢磨什么呢。”姚岸抽空回瞅了他一眼,“还记得哥跟你保证过什么吗?”
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伤着了。
“就不记得了?”姚岸听不到他回答,不甘地望了望坡顶,有些泄气地把手放在刹车上。
“啰嗦。”后头冷不防传来一声。
姚岸:“哈??”
姚见颀环住他的腰,说:“赶紧冲。”
姚岸闻此话,提了提嘴角。
下一秒,单车径直驶过石桥,在潺潺溪水的鼓舞中,沿着那道碾过数道车辙的坡度奔腾而上。
这次它没有拐弯,也没有停下。
姚见颀总是很喜欢安定村的黄昏。
坐在大堂的秋千上,轻轻晃悠,可以将那一轮落日望得摇荡起来,忽远忽近,一颗饱满的蛋黄,一个完美的句号。
只是今天,当他再想如法炮制地重拥以往的视角,却在刚刚坐下来时,听到了微弱但极其不和谐的声音。
“呲呀——”
姚见颀凝固地看往头顶上方,发出这声呻吟的横木绑着两根绳索,似乎下一秒就要……断。
正在给单车上机油的姚岸显然也听见了。
他望着姚见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扭捏表情,难得的、人性化地收回了快到嘴边的丧心病狂的笑。
姚岸咳嗽两声,扔了刷子,走到姚见颀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
姚见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姚岸什么也没做,只是感受了一会儿那处骨骼此时彼时的弧度,着地的距离。
他抬头笑着说:“我们见见长大了。”
明明帮着姚见颀扔掉了每一双码数小了的球鞋,也记着他最后一颗换掉的大牙抛上了哪房屋顶,姚岸却从未觉得他多明显地成长过。
他看着姚见颀,像看一个永远的小孩。
姚见颀若有所感,视线来到姚岸的眼睛又仳离,缓缓向上,一轮暮色在姚岸黑密的发梢后落下,姚见颀初初冒头的喉结不着意地动了动。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而一个由头至脚呈现的人影终止了他。
姚岸发觉姚见颀的出神,或者是入神,摇了摇他:“又飘哪去了?”
姚见颀抽回脚腕,扶绳站了起来,目光不动。
姚岸终于回过头。
余舟遥穿着鹅黄的衬裙,头发别在耳后,余晖掩饰了她脸颊的薄红和汗。
她隔着老远就想喊姚岸,那时他背对着她,面对着秋千上的姚见颀,他会以何种表情,余舟遥不用看也能猜到。
在姚见颀率先发现自己之前,不知缘何,她却不敢打扰这幅情景。
“怎么今天来了?”姚岸立在她跟前,笑着问,“不说好我明天来找你吗?”
“家里有人顺路。”她说。
“顺到这来了?”
“嗯。”
这回他们俩都笑了。
顺路也好绕路也罢,重要的是见到了。
他们确实见得太少。
姚岸想牵牵她的手,牵之前侧头一望,姚见颀不声不响地从他们旁边经过,正要进房门。
“见见。”姚岸叫住他,“怎么不喊人呢?”
姚见颀已经拉开了门,被他一喊,身子的一半吞在了阴影内,一半裸露在光线下,每一半都在僵持。
“哎,不用了。”余舟遥忙摇了摇手,嗔怪地看了一眼姚岸,“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她当然知道,也有耳闻,姚见颀是性情如此,孤僻也好,沉默自矜也罢,她与姚见颀交会甚少,并不奢求他能对一个几面之缘的人有多热络。
话虽如此。
可姚见颀并不是别人,他是姚岸的弟弟。
爱屋及乌,她想了解自己在乎的人,更想了解他所在乎的。
此刻姚见颀站在远处,口齿仍然闭着。
姚岸有些无奈,但也是意料之中,他摇摇头,一句“算了”正要出口,忽听姚见颀叫道:“舟遥姐。”
余舟遥眼睛睁了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会儿才道:“哎、好。”
姚见颀面容平静地看向姚岸,不等稍愣着的后者说什么,已将门阖上,终止在这个眼神中。
第38章 怎么搞得好像我强迫他似的?
姚岸对着合拢的门,有些莫名。
怎么搞得好像我强迫他似的?
对面的余舟遥并未察觉他的问号,欣喜道:“你弟弟刚刚是不是叫我姐姐了?”
“啊?”姚岸有些心不在焉,“是吧。”
两人又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难得无人也无事打断,还不是隔着冗冗的电话线。
“嗨!”姚岸忽然甩了甩脑袋,“我发懵了,你怎么也不作声,老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我给你倒杯水。”
余舟遥笑着,并不动。
“怎么了?”
“我就走了。”
“这么快?”姚岸纳罕,“再等会儿呗,晚点我送你。”
余舟遥却摇头,她抿了抿嘴:“其实我今天来……”
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哎哟,我的眼睛!”一句响亮腾空传来。
康子半捂着眼,一面往这边蹦跶来,一面故意侃道:“没什么不该看的吧?”
“……”姚岸全身都在向他竖中指,“没你想的精彩。”
“切。”康子蹦到了他俩跟前,先给余舟遥行了个礼,“嫂子好。”
姚岸顺手把他的脑袋往地下摁。
余舟遥三年来已经听他混不吝地喊了数回了,虽不像最初那样忸怩,三分害羞仍是难免,碎发后的脸红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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