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见过。”笪翎笑着拾起话头,腕间的女香弥出帽缝,“在广场,和他一起,对吧姚岸。”
被称呼的人正在吃力地拾掇零星的友善,柜台、脚下、甚至初次见面……好不容易等他攥起一丝妥当,也只能是不那么生硬地直问:“你和姚见颀,你们……在一起?”
似乎能够体察对方咀字的艰难,笪翎很悯然地平忖着姚岸,直到看客都忍不住替他道:“这事不算秘密吧?”
声音和香水尾调同样磨人,姚岸扶着柜壁的手因用力而蜷皱起来,他执意地看着笪翎,求证又求死似的。
“你知道这款的名字吗?”笪翎却不肯给他个痛快,仿若无觉地将帽子翻过来,呈上一篮香。
姚岸不懂香水,辨不出香调表,不知道此刻幽然的鸢尾下混合的皮革西普,单觉得辛而苦。
“Lanvin Scandal。”笪翎鼻尖轻嗅,蹉跎的熏烤味道,他说,“绯闻。”
姚岸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昭昭日光下,抿足最后一线生机确认:“你们是不是在同居?”
他记得重逢那天他们与他背道的同路,记得他听不懂的法语对白,记得姚见颀那句指称不明的“你干什么”,记得姚见颀手里拎着不只一个人的衣物。
他记得,那些碍眼的蛛丝马迹。
此时的笪翎很像一具希腊雕塑,有点看不起这人间又有点爱这人间。喜怒哀乐是炳炳凿凿的也是语焉不详的。
最后,他就着这样的神情对姚岸说:“是。”
庞晟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股呛鼻的烟味冲撞而来,他连忙甩门往后逃掉两步,扑打着鼻翼周围的空气。
“靠,这他妈毒气室啊!”他喊。
印有伊莎贝拉风铃草的雾砂玻璃上还镂着一道绰绰的黑影,他脖颈处一径肤色微微前伏,肘关节的夹角变锐,旋即敞开,门缝外几缕形容消散的霾同时注脚着这一吸烟动作。
“谁让你不敲门?”
影子叠深,姚岸背抵门,硬质的黑发如一个顿号。
“一不点灯二不吭声的,谁知道还有个人啊。”庞晟走出几步,抱臂靠在隔断上,“你不是说请一天的假么?”他顺势瞧了眼腕表,“这才六点光景啊。”
门内的人哼出一声,似乎是最后一口烟,庞晟听到烟头揿在洗手池上的声音,正要招呼他开排风扇,却又是一促打火机的燃响。
“你还要抽?”庞晟诧道。
“很稀奇?”姚岸双腮皱起,辛香进入口腔,停顿。
“不是,你这都抽多久了啊。”庞晟打量了几眼雾绕绕的玻璃,总觉得这不是因为质地而是因为里头正吞云吐雾。
姚岸将烟雾吞咽下去,联想到双肺的颜色,没有回答。
“又是那什么丁香烟?”
“你说呢。”
“不是说了危害大吗,要抽也别抽那个,我这有别的。”庞晟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兜,寻出一盒皱巴巴的烤烟,猴年马月的。自打从事康复工作后他已经很少抽了,偶尔一根只为怡情,不像姚岸视作命似的贪。
“都一样。”鼻腔出来的雾蒙了眼,姚岸心道,他还用了最过肺的一种抽法,不是含着吐出而是咽下去,那又怎样。
庞晟早知劝说也没用,徒添聊赖:“你这一阵儿不都没沾吗,我还以为你要洗心革面呢,打算向你学习来着。”
那边却如石如湖心听不到一点儿回音,就连人影也像湖面那样支支离离,易散不易聚,这种薄得信手就能捣碎的触感,在姚岸实在是种荒唐。
一根烟的时间后,庞晟听见他说:“别学我,我糟透了。”
紧随而来的是抽水马桶和排风扇的嚣杂,门开的瞬间,庞晟眼尖地捕捉到挣扎在旋涡的烟屁股,连口鼻都忘了堵。
“走火入魔了吧你。”庞晟咳嗽着跟上走出来的姚岸,敏捷地躲过一道烟盒扔抵床头的抛物线,念念叨叨。
姚岸挟着一身丁香,没停留地往阳台迈步,连人带啰嗦都落在脑后。
“喂,你先别去!”刚一脚踏进阳台,庞晟就急急地喊。
“透个气。”
“等会儿的,你等会儿再透。”庞晟赶上前拉他,面色不豫,躲什么似的。
姚岸心烦:“怎么,外边下刀子?”
庞晟翻他一个白眼,败兴道:“刀子没有,倒是下了个变态。”
“变态?”姚岸不冲了,转过身。
“说出来怕脏了你的耳朵。”庞晟撇撇嘴。
“多脏?”
他问了却不像真的想知道,更像是要找点什么转移注意,至于是什么则完全不在乎,只要够他维持一时半刻的常态。
庞晟苦叹一声,闷闷又十足嫌弃道:“你平常回来得晚,看不着,这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暴露狂,就穿一件风衣,跑楼下又嚎又唱的,就冲阳台各种顶胯。”
“没人报警?”
“听服务员说被关过一阵子,又出来了,精神不正常也判不了什么,也就偶尔看人拿个法棍赶,那厮第二天照样来。”庞晟嫌恶得直捽鼻,又道,“差不多就这个点儿,你等个十把分钟再去吧,不然辣眼睛。”
姚岸却漫不走心地呵了一声,重心照旧向前,两三步到了室外。
他们住的楼层不高,视野顺畅,几乎一眼就擦着那秽绿色影子,不要那么巧,对方也瞅见姚岸,咧着一口涎水直楞楞跑到楼下开始解腰带。
看来不论哪儿都有神经病。
姚岸食指叩了叩新买的打火机,黄铜外壳脆剥剥的,举起又落下,铰链撞在栏杆边缘弹开,16个防风孔踧踖地维系焰色。
下头的人听闻声响,更加兴奋地咋呼吆喝,两脚牛蛙似的蹦踩。
庞晟赶了过来,目光没来得及收回,被捕鼠夹夹了似的抖骂道:“靠,真他妈瞎了眼了,咱们……”
镀铬的机身碰回原位,火焰揿灭,“啪”一下,再次绽开,庞晟话就停在这么一顷,只见那打火机突然拽高,速度快得让兰焰猛然向下几乎扼断,到达制高点又纵身一跳,挟着燃料重重摔了下去。
这显然是阳台下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意外,火焰旋挣在半空,将要落地的那秒,也许是直逼进了他的瞳孔,待他想到要逃时也晚了。
由于砸下时毫不留情,那枚缀在棉芯上的火花以金属的力道向他掷来,他双手堆在头部,痛叫不已。
庞晟撑在栏杆上,整个上半身探出阳台,好一阵,才讷然地回过头。
他带着一种余惊未了,对那个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人说:“你疯了啊……”
“大惊小怪。”姚岸一副置身事外。
他单凭落地的声音猜到了打火机落下的方位,刚好在脚边,差半截拇指。
底下的男人这时也睁开眼来,哇哇咧叫着,要命地捋着赤裸的前胸后背,却也不去指骂楼上,把金属恨恨踢到路边,又捡起来,又扔,就这么呼吓着跑出了街区。
“万一爆炸了呢?!”庞晟还煞白着脸,“那人得直接被烧死!”
“金属没那么容易爆炸。”姚岸漠漠地踢开编藤椅,一气儿坐下,右手搭上扶臂,横起腿,“浪费一支打火机。”
“你……”庞晟真有些哑口无言了,话在苔面和喉咙滚几遭,从头到尾地观他几遍,狠话换成语重心长,“你今天怎么了?”
黄昏未至,只有代表雨讯的碎积云迫近,姚岸的眼睑似乎被重云压得极其疲惫,闭上,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庞晟立了一时片刻,欲言又止,终究是暂放,踏出阳台的时候替他掩上了门。
天空孕育着一场雷暴的可能,强烈的对流在天边也在耳畔,他身上的衣服十分狰狞,尼古丁的疗效也在走失,姚岸揣紧双臂,挽留肺静脉里那一丁点碱。
手机的震动明晰又遥远,他想大概是姚辛平,连着几个电话他都没接,不是逃避也不准备撒谎,而是现在完全没了坦诚的必要。
他还能为谁坦诚?
姚岸在一声乍雷中翻出手机,昏寐地看见醒目的来电。
06开头的十位数号码。
手机差点从高台上落下去,姚岸擦清目光再度直视,是那串数字没错。五年前他经别人处听得一遍于是默诵千万遍,在每个思念到恍惚的凌晨中拨出,一秒不到就挂断,瘾似的缠身,却连备注都不敢。这串号码永远在他通话记录的最顶层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主动雀跃在自己指间。
他双手捧着生生不息。
号码背后的声音,曾经是柔暧的甜懒的琅琅的,现在是度外的沉韵的只字不提的。
统统说给自己的。
掌心的喘息逐渐趋弱,像他一个人计量日出时那种沉没的心态,以为自己迎来朝露,其实已经错过了一整夜的星辰。
最终,他欠下身,瘫在栏杆上,漫长地倾听在今天以前的所有昨天不曾响起、在今天以后的所有明天也将不再响起的悦铃。
最后一声呼救彻底熄灭。
他的小鹿离开了。
第147章 兜转
“你感到十分安静。”
“轻松的暖流流进了你的双手,你的双手是温暖的、沉重的。”
“你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深,你是清醒的,但是又处于平静、舒适、注意内部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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