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注定要做许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不可避免,却无可奈何。因为不可违抗而生出遗憾,从而会想去寻找一个肯定自己的答案。这答案简而化之,就是在说人的一生究竟怎样过下去,才能幸福。
“我想清楚了,我的幸福来自于邢望海。
“就算赌,也要押注在别的地方,更值得的地方。我愿意为了他,再赌一次。”
第89章
138.
邢望海转院,去了最好的焱城首医。医生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听诊器搁在他的胸膛,他目光呆滞,毫无反应。揭开纱布,触目惊心的烧伤露出来,从肩胛延伸至腰侧,这让他看起来更可怜了些,行将就木似的涣散,只有他的脸格格不入,散发着略带伤感的纯净光泽。医生对叶弥说,不需要植皮,愈合后可以做激光除疤,但不能保证恢复如初。除了烧伤,还有骨折,都不是马上见好的伤势。
叶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邢蕴没了后,和其他相比,邢望海就是她的一切。她连续哭了好几个日夜,哭得眼睛干涩,看任何东西都是模糊的。叶岭安慰她,还好没有生命危险,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忧心的自然不止这些,邢望海整日浑浑噩噩,再加上旧疾频发,除了叫疼以外,精神上没有任何起色,俨然一具空洞的人偶。
邢望海喊疼的时候,会被逼出汗,当疼痛剧烈升级,眼眶里又被逼出泪。叶家两姐弟只能眼睁睁看着,看他在眼皮底下被这疼痛扯得精疲力尽,折磨得形销骨立。即使抓紧他的肩膀,他却还是要嚎啕啜泣,认不出人来,只能靠动物式的宣泄求活。偶尔清醒,眼神重新聚焦,他就会问叶弥,手机在哪儿,我要跟他说一声。他好像记起来要跟谁发去消息,叶弥起初以为是齐情,从旁敲侧击、断续的话语中,却拼凑出来了一个陌生人。
叶弥心中警铃大作,她抓着邢望海的手,试探问:“小海,他是谁啊?”
邢望海看着她,像不认识她似的,又像在回忆似的,“是鸥哥啊。”
“鸥哥是谁?”
“鸥哥......就是鸥哥。”邢望海抿了抿唇,脸上焕发出难得一见的光彩,这一瞬,他好像魂魄归位。
说完,他垂下头,忽然忧愁了起来,肩膀垮塌下去,低喃,“我好想见他啊......我还能见到他吗......”
“为什么要见他?”叶弥生出一丝不安,惶惶觉得邢望海口中的“鸥哥”有特殊意义。
邢望海茫然抬头,自言自语,“对啊......为什么......见他?”
这问让叶弥哑然,心中五味杂陈。邢望海再这样下去,就会重蹈覆辙,跟当年的邢蕴一样。先是失智,然后发疯,最终毁灭。
她胸口遽然起伏,脸色变得煞白。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河流之中,二十年前,她看着邢蕴流走,现在她又要看着邢望海流走。他们一个接一个要流走,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要不要出去散步,我用轮椅推着你晒晒太阳,好不好?”叶弥强忍着要落下来的泪问。
邢望海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又恢复成了那副无动于衷的呆滞模样。
139.
杨鸥还未来得及想办法见到邢望海,就被剧组召回了西北。他情绪虽然低落,但擅长不动声色的忍耐,连着拍了几个大夜后,易一群找上了他。
杨鸥在房车里休憩,正低头对付制服扣子,丝毫没有察觉易一群进来。易一群遣走旁人,站在他身后突然开口,把杨鸥着实吓了一跳。
“你上周四去了哪儿?”
杨鸥缓缓转身,堆起一个笑意,“没去哪儿,临时有事,回了趟家。”
易一群明显不接受他的解释,“我应该提醒过你,我不希望演员在剧组时被别的事情弄分心。”
杨鸥倒也没慌张,好不容易解开扣子,长舒一口气,略带谄媚道:“易导,我有哪里没表现好吗?您直说,我不会介意。”
易一群见他这假模假式,瞬间烦躁,不自觉音量提高,“你知道你这样有多浪费吗?跟角色都融合得差不多了,已经要渐入佳境了,这几天突然一落千丈,想瞎糊弄谁啊?!你觉得你对得起谁?”
杨鸥一怔,脸上出现明显的内疚神色。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会影响到拍戏,我以为我掩饰得......”
易一群不悦地打断他,“杨鸥,你觉得自己的状态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的镜头吗?你这是太自信还是太傻呢?我写的角色,我亲自点的人,我给你和汪生芜的血肉,你就这样糟蹋了.......都拍到这个时候了,既然还需要我苦口婆心来点明你,你真是让我失望至极!”
杨鸥不响,他自知有愧,因为一门心思扑在要见邢望海这件事上,以至于忽略了重点——好好演戏,成为真正的汪生芜。
易一群走后,杨鸥颓丧地倒在椅子里,开始回想这几天的自己,的确太掉以轻心。明明一句话的台词也卡了几遍,甚至还抢拍,有些时候,连走位都不记得,需要对手演员提醒。他已经不小心弄丢了邢望海,断不能再大意丢了汪生芜。
没料想到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邢望海突地销声匿迹,简直像从他身体里抽走了一根主心骨。
徐幻森对他说,他和邢望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之前觉得他夸大其词,到这一刻,总算明白过来,如果邢望海背后的势力有所作为,他真得束手无策。作为恋人,他竟然连见一面的资格都不具有,多么讽刺却现实。
苏敏敏走进来时看见杨鸥浑身上下都是低气压,她愣了一下,面露犹疑,但她掌中的手机震得厉害,根本不消停,彷佛杨鸥不接到就誓不罢休。
“老板,”苏敏敏小心翼翼凑过去,“你的电话,徐总打过来的。”
杨鸥有气无力地抬眼,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
“老杨,邢望海转院了,具体原因不得知,但据我所获得的情报......”
杨鸥心跳加速,等待徐幻森接下来的话。
“......他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你把话说清楚点儿。”
徐幻森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你知道邢望海以前犯过病吗?就是那种像癫痫一样,忽然昏倒,不省人事,他这次出事,好像还引发了以前的疾病。我找人黑进系统,搜到了他国内住院记录还有病历,从十七岁到现在......我还让懂医学的朋友看了一下他的病历,问题很严重啊......”
杨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我知道。”
“你知道?”徐幻森不由惊到,“那你还......”
“他是个病人,我就不能爱他了吗?”
徐幻森知道他在压抑冲天怒气,干巴巴笑了两声,“你别生气,我只不过觉得奇怪,明明之前见他,还是那么好的一个完人,没想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杨鸥声线收紧,变得冰冷,“森子,你到底是来劝我还是来帮我?”
徐幻森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想帮你,但我这边也很为难。”
“怎么说?”
“你知道邢望海和齐情以前很要好吧。”
“嗯。”
“他们最近出了点儿问题,我如果太过分打探邢望海的消息,怕引起他注意和不满。”徐幻森顿了一下,“我还是会帮你的,你得耐心点儿。我争取让你们可以见上一面,开诚布公,当面把话都说清楚。”
杨鸥“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道谢。
这时,场务过来叫人,杨鸥只得匆匆挂了电话,走出房车。
上一秒还是不错的天气,下一秒忽然飘起了毛毛细雨,雨势逐渐滂沱。西北的雨,就是这么奇怪,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阴了。
杨鸥想也没想地走进雨里。
苏敏敏撑伞够着身子跟在杨鸥身后,想替他挡下一部分雨。
杨鸥停住脚步,看着她沾湿的肩膀,说:“你给自己打吧,我没关系。”
苏敏敏呆愣住,脑海里又飞起了无数念头,每一个都不自觉跟邢望海有关。她忽然有些心疼杨鸥。
“老板,你感冒就不好了。”
“也是。”
“敏敏,”杨鸥突然问:“我是不是很情绪化?”
“没有没有。”苏敏敏连忙否认。
杨鸥惨淡笑了一下,不再作声。
雨声更大了,天就像开了个口子,哗啦哗啦,淹没世界。
苏敏敏看着杨鸥站在雨里,好像三魂六魄都被抽走了。
“老板,”苏敏敏眼里竟起了些泪意,不知为何,看着杨鸥这般沮丧和自虐,她实在于心不忍,“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跟易导说说看,能不能把你戏份调一调,今天我们就不拍了,好吗?”
“不行,”杨鸥坚定地摇摇头,“那么多人都等着我呢,我得拍。”
“可你这样......”
杨鸥的眼神逼退了苏敏敏的劝告,她只得将话全咽回肚子里,小跑跟着杨鸥转到片场。
场记打板开拍的时候,杨鸥的状态其实是有些懵的。他的思绪还在徐幻森的话里,感觉甚至还停留在雨中。但当大灯照到他的眼睛,轨道上的摄影机开始响动时,他蓦地回魂。现实已经不可逆,痛苦也无可避免。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去接受它,去承担它。他不应该再做逃兵,不应该再次自投罗网,当了懦弱的傀儡。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割开这些陷阱和阻碍,重新挣出一个崭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