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格子间,包间里从里到外都坐满了人。他们来的正在饭点,门口是大排长龙。这家非常有名,生意一直都是从中午忙碌到午夜,就像强盗的流水席,水煮鱼餐厅是这爿美食街的重头戏。
李钧承不大喜欢苍蝇馆子,他只不过想要留下些回忆。
万火驾轻就熟地和前台打招呼,说了几句,就把他们两人带入了包间。
万火对服务员说了声照旧。
没等一会儿,一大锅呲溜着油光热气的水煮鱼像脸盆一样大的金属钵子盛了上来。红淋淋的辣椒铺满了表面,还有一些绿色的香菜衬得更加食欲大开。
万火拿勺子拨开油辣子,白花花的鱼肉露了出来,他又捞了捞底,下面的豆芽小白菜各种配菜也霎是丰富。即使像李钧承这般不嗜辣,但看见这副景象也是有点食指大动。万火夹了几块子在他碗里,还不忘帮他小心吹凉鱼肉。
“尝尝。”万火期待地看他。
李钧承咬了一口鱼肉,果然鲜嫩无比,唇齿留香,就连辣也是辣到合情合理,并不令人难受,越吃到后来,两人都开始冒汗,并开始不停猛灌起汽水。
万火告诉他,这家店要关店了。也许这是他们在此最后的相聚。
李钧承讶异。
万火同他解释,“城市建设,政府要求迁址,但老板也没说会不会再开啦。”
李钧承没说话,他又吃了几口鱼。他在努力记住这个味道,带着世俗的香辣,却溢满了平凡的幸福。
是属于他和万火的味道。那短暂的两人青春时光。
“cut!换妆,转下一场。”副导演在对讲机里下命令。
杨鸥起身,瞬间从刚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邢望海嘴唇有些红肿,他的确跟李钧承一样,完全吃不了辣,李哥递过来牛奶给他解辣,邢望海咕咚咕咚猛灌。
“没事吧?”杨鸥眉眼间都是担心。
邢望海接过温水漱口,朝杨鸥摆摆手。
场务过来催他们去服化间换装。
邢望海下场单人,也是他的最后一镜。在同样的场景,却是物是人非之后。
化妆师给邢望海重新描了轮廓,打了些茶色腮红在颧骨。邢望海问她:“李钧承这个样子,会不会气色太好?”
化妆师停止动作,笑着解释:“邢老师,方导跟我讲,下一场你必须衣着光鲜,要尽可能的让你看上去帅帅哒,这样才好跟回忆形成鲜明对比啊。”
邢望海转念一想,这话也有道理,便不再过问,安静地让化妆师打理头发。只是不时地用余光去找杨鸥。
杨鸥在角落坐着,似乎在打盹,手里还捏着一个A4本子。邢望海认出来,那是第一次试镜时,杨鸥就携带在身的。本子的边缘已经卷边,露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邢望海盯着杨鸥布满青筋的手,想起了杨鸥触摸他的方式,还有昨天的那个吻。
在昨夜,他失眠,忽然想看杨鸥的作品。特地从收藏夹翻出来,大致看了一遍。
明明是那种八点档里的都市爱情剧的男三男四这种角色,杨鸥却演绎的神形兼备细腻狠毒,会误以为是演技高超的老戏骨,再仔细揣摩还是演员自身的力量,既不脱离情节又为人物锦上添花。
尽管杨鸥在合作现场也常常让邢望海感到震动,可通过荧幕,再去品鉴这个男人,更能感受到他安静而有力。邢望海知道杨鸥因为丑闻而跌到低谷过,但这并不是他关心的。他想,这样的人,曾经竟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打酱油。
他在圈里待得时间并不短,也曾被人认为是花瓶,靠强捧才能出头,直到《周围》这部作品的面世,才打破了世俗的成见,凭依这这股东风,邢望海上了最火的明星真人秀,因其高颜值和面对大众坦诚相待的自然,受到强烈追捧,成为了现象级别的实力派偶像。
往后的日子,他靠着个人魅力和幸运笼络了大多数粉丝,并不用太刻意的去吃苦耐劳,绞尽脑汁为提升技艺而发愁。
他何其幸运,也何其孤独。
二十岁以后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同的城市拍戏,来来去去都在剧组,鲜少再去观察接触生活中真实的人。随着工作量的持续增长,他越来越感觉那来自内心黑暗面的压迫。他冒过就此撒手不干的念头,只想躲进自己阴暗的角落喘息。
杨鸥试镜时的那个模样,其实很触动他。
他甚至有点羡慕像杨鸥这样的人,可以心无旁骛的埋首在工作状态的紧张模样,而不用花费在不必要的真人秀和当一个红人明星的虚假形象维护上。
杨鸥和别人都不太一样,不会刻意奉承他,也没有在背后轻蔑他,更不会把他当作竞争对手。
杨鸥当他是李钧承,当他是邢望海,当他是爱人。
邢望海想,要在怎样的状态下,人才会爱上自己不是第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个人?邢望海又不敢往下想,爱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还是一个男人,简直叫人落寞。
他从未恋爱,面对爱情简直手无足措,甚至在发觉自己动心的时候都不可置信。后来,他明白了,原来爱情就是毫无道理的,他来了,那么也只有这个人才是The One。
杨鸥一直睡到鼻子发痒。迷糊中,怎么揉,鼻子还是发痒。
睁开眼睛,邢望海的脸映入眼帘。
邢望海脸上的妆容精致,笑一下,简直晃乱人的心湖。
杨鸥愣怔了一下,才发觉自己没在做梦。
“昨晚没睡好?”邢望海又笑了一下。
杨鸥直起身子,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也不是......你昨晚睡好了?”
没料到杨鸥会反问,邢望海羞涩地垂下眼,掩饰般地轻咳起来。
杨鸥下意识想去揉他的头发,还想捧住他的脸,看他因他而生动的眼神。可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该循序渐进。
场务来催邢望海上戏,邢望海问:“导演和摄影商量好分镜头了?”
“是啊,已经决定好了,就等您了。”
杨鸥拍了下邢望海的肩,“我陪你一起去。”
邢望海脸色显而易见地明亮起来。
杨鸥看着他,眼神里也都是笑容。
现场准备妥当,导演在监视器后喊“预备”,接着录音喊“OK”,摄影师在胶片到正常转速的时候喊“Runing”,邢望海调整呼吸,让自己迅速进入到角色。随着导演一声“开始”,摄影师在大炮上从全景降下来。
李钧承停好车,走到店门口,还是大排长龙。没有万火跟去,他才知道这里的包间要提前预定。大概等了两个多小时吧,才买到水煮鱼。
他坐在拥挤的店里,闻到那股熟悉的香辣味道,尝了尝鱼肉,还是那么鲜嫩,还是辣得那么劲道。他又尝了尝一口豆芽,每根带着汤汁,十分入味。好像一切都跟原来一个模样,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他又吃了几口,觉得一切又跟原来不一样了,心里突地难受了起来。
他突然被辣到,使劲地咳起来,招手让服务员送饮料。
李钧承一边咳一边开始流泪。结果,眼泪越来越汹涌,抑制不住地滚落到桌上,手背上,和水煮鱼的汤里。
原来,还是不一样的,当初那个陪他一起吃水煮鱼的万火,毕竟还是缺席了。
李钧承哭了,一口水煮鱼也吃不下。
导演喊“Cut”,场记也大吼了一声,“摄影老师,倒板!”,猛地一声啪,把正在情绪中的邢望海吓出戏。
邢望海回过神,满怀期待地朝导演看去,方导表情微妙,皱了皱眉,走过来。
“李钧承刚刚那个哭法不对,一开始不需要那么焦急,而是默默的泪流,然后才是很大幅度的情绪宣泄,我们重头再来一次!”
杨鸥走过来拍了拍邢望海的肩膀,示意他别在意。邢望海有些泄气,觉得都快结尾了自己还不能够完美收官,脸上难看了起来。
杨鸥温柔地抚摸邢望海的后背,贴近他耳边,“没什么难的,不要皱着鼻子哭,要忍住不掉泪,却还是啪嗒啪嗒往下掉那种,多蓄点泪在眼眶里,等到喉头干涩,再用整个身体哭看看。”
邢望海闭上眼,按照杨鸥说得那套想象了一下,杨鸥的手在他的后腰游荡,手指像弹琴一样一下一下跳着。
“记住这个感觉就行,这次肯定能行。”杨鸥亲昵地说。
当初试镜,杨鸥觉得邢望海形象好,光是站在那里就够赏心悦目了。他说服肉丸时,心里着实认为邢望海值得被雕琢打磨,再加上那份与李钧承吻合的气质,不选他又能选谁呢。
此刻,他看见邢望海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颤抖的手握着筷子,泛红的眼眶里是要落不落的泪。由内而外的悲伤慢慢扩散,将人的心房堵住,最后化成安静的恸哭。
整个片场都极度安静,只有机器运行的声音。
邢望海的哭声没有很响亮,但脖颈暴露的青筋,已经泄露了他的痛苦,这比哭得撕心裂肺要哀愁多了。
李钧承是在不动声色中崩溃的,邢望海做到了,效果令人惊叹。
随着导演的一声“cut”,邢望海就此杀青。
场务奔过来,将一大把紫色的花束塞他手里,喜笑颜开的祝贺他杀青。周围渐渐响起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