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少跟老子拍马屁。”李旭啐一口,“要不是咱们团驻在这儿,我还见不着你了是吧?”
“这不是见着了吗?”
“老子找你一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我以为你他妈人间蒸发了!你现在在这儿又是唱哪出?隐居啊?”
“认识你那么多年,要走了一句话也不说,真他妈没良心!”李旭骂他,骂着骂着就眼睛湿了,瞪出眼泪来,“哥,你的事我听说了,我和我妈都惦着你呢,你好歹给个信儿啊!”
时隐拍拍他的肩,歉然道:“对不起,走得急,没赶上。”
“操,多急,话都不说一句?”李旭咕哝几句,给了时隐一拳,却是没什么怨气了。
这两兄弟久别重逢,当晚出去叙旧,还像以前那样,找了个山头子躺着,喝得个烂醉如泥。
“所以……”李旭打个酒嗝,“你俩分手了?”
“分了,”时隐把啤酒罐子捏扁了一扔,“分得彻底。”
李旭低头,情商一时走低,问了句:“异国恋是不是真的很累啊?”
“累啊,不过分完就轻松了。”时隐动了动嘴唇,有些乏味。
突然想抽烟了。
“带烟没?”他问李旭。
“当兵的不抽。”李旭看他一眼,“你不是不抽烟吗?”
时隐笑了笑:“哦,我忘了。”
他不会抽烟,因为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说过抽烟不好,让他不要抽。
山上这夜风有点瑟瑟的,时隐拢了拢外套,顺手抓住一只萤火虫。
那荧光一闪,忽然就灭了,躺在他手心静静的。他又想起那个夏末,他在河边扑腾了一下午,一身水,傻子一样给人准备礼物。
当时那个人怎么反应来着,好像拿到礼物都愣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里捧着一团光。
那好像又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着想着,时隐嘴角的淡笑凝固了。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沈浔只存在于他的回忆里了。
其实仔细一想,他们好好在一起的日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短暂得好像一声蝉鸣。故事的开头那么轰轰烈烈,可最后竟然落得个仓促收尾,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时隐咂着那啤酒,苦涩顺着舌根钻进心里,叫他眉心紧蹙。
那个人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但却存在于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他耳畔的一排耳洞,就像他习惯了早点喝粥加一份蘑菇,那些烙印烙在骨头上,一辈子也去不掉。
除去没有联系以外,这和他们异国恋的那段时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每次拿出手机看着空荡荡的消息列表,他都会清醒地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
“后悔吗?”李旭盯着那萤火,突然出声,眼里闪着洞悉的光。
时隐指节一颤,虚抓着萤火虫,突然费力地上下摇晃着脑袋:“悔。”
他抬头一吸气,带着哭腔:“悔死了啊!”
这一声是从心眼里挤出来的,好像压了好久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出来,那些痛苦终于乘虚而入,一下把心脏戳得鲜血淋漓。
他捂着嘴哭了,他后悔分手了,早知道分不分都是苦,他就死皮赖脸一直拖下去。可是他又好心疼沈浔啊,他不忍心当个拖油瓶。他们生来就有那么大的差距,人生注定要不一样,要好像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一起。
他现在反而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沈浔,就像天生的盲人,从没觊觎过光。
李旭好像是头一次看到他哥低着头啜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他眼里,他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才十几岁,一个人扛过了多少生死与聚散,他坚毅得近乎无情,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倒。但那个坚强的时隐好像一瞬间就像浪头下的沙堆一样垮掉了。
为什么谈个恋爱,会把人折腾成这样啊?
李旭叹一口气,抬起一只手来,试探着拍了拍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啊。”
相爱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已经陪他走到了力所能及的地方,绑在一起太痛了,还不如分开。
可也就是因为倾尽全力,才显得那么的不甘,那么的刻骨。
他想沈浔了,每天都在想,痛得刻骨铭心。
临别时,李旭问他:“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
“你不上学啦?”
“……”高考的那道疤又在作痛。拼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到头来什么结果都没有。
从前人生有个奔头,这下好了,没人在前面等他,他彻底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能上学还是上学吧,一个人也得做打算。”李旭说,“我舅舅管得严,你要是有事找不到我,就去找我妈,和找我是一样的。”
这些话时隐到底是听进去了。他才二十岁,头顶有无比广阔的星空,总不好一直在这儿养流浪猫。
有一年夏末,他坐大巴车上了一趟县城,在路边的报刊亭见到一本杂志,封面上那个人好像沈浔。
新锐艺术家,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似乎沈浔的人生又回到了正轨,时隐笑了,他好好的就行。
在边境小城待久了,他消息也滞塞,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遇见“沈浔”这两个字。那杂志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期刊了,某某雕塑比赛的特等奖,采访专栏。
时隐买了一本,老板说这个没人要,两块钱就卖他了。他抱着那本卷边的杂志,突然好心酸,这是他从前最最喜欢的人,闪耀了他的一整个宇宙,在别人眼里怎么可以那么不值钱。
他仔细读过上边每一个字,原来沈浔并没有在他高考那年考上佛美,而是在面试前突然退出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但他还是很优秀,第二年再战,顺利入学。他真的是天生的艺术家,为了雕刻而生的,才气灵气挡也挡不住,难得的是肯钻研肯沉淀,有匠心,又别出心裁,在国际赛事上往往拿下惊人成绩。
那照片上的人也没什么变化,大概是对着镜头比较严肃,面部线条显得冷淡。
还有人评价他性格乖张、德不配位的,时隐一笑了之。沈浔那二傻子性格根本不可能耍大牌。
就那一本杂志,时隐一个人读了好久,拼拼凑凑成一个全新的沈浔。
他想他终于没有再拖累他了。
也是同年秋季,时隐终于决定把时青易留下的房子卖了,拿那些钱去复读。
他想,即使前路混沌,还有那么一个人披着万丈光芒,在世界的一角逢山开路,英勇前行。
他爱的人,必定一往无前,前路满载星光。
所以他也要努力,才能追上他,哪怕和他已经再无交集。
复读有点吃力,但他最后高考成绩还不错,去了北方。大概是上天有意作弄,他报的新闻学,被调剂去了意语。
他想他终于可以听懂沈浔说话了,但这次又错过了,他学会的太晚了。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春节,孙姨又收到了一份礼物。从意大利漂过来的,每次都是些国内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每每高兴地要拿去邻里炫耀一番。
小骢也长大了些,但还是和前些年一样呆头呆脑的。医生说他有一点弱智,心理年龄偏低。孙姨不信,一直养到他十八岁了,发现他还和十二三岁小孩儿一样,这才认了命。
小骢数了数阁楼里的礼盒,这一年年的,总共有十个个,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人。
时隐走后的第二个冬天,给阁楼寄了一份小礼物,问候孙姨小骢。
第三年冬天,孙姨开始收到沈浔寄来的礼物,问候孙姨小骢,顺便又问问阁楼上有没有新租客了。
后来又过了三年,她同时收到两个人的礼物,都是问候新年好,不过其中又夹带私货。孙姨家里就两个人,但每一个礼盒里边都装了三个礼物,多一份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今年第七年,这是第十个礼盒了。
拆开礼盒,里面是一条丝巾,一盒巧克力,一条皮带。这次附上一张纸条,问安好。
孙姨叹了叹,丝巾是给她的,巧克力给小骢,皮带又不知道给谁的。
看着那一年接一年的问候,那一成不变的“祝君好”三个字,冥冥之中,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有点离谱,但又是唯一一个可能的答案。
小骢乱刨礼物,问:“时隐哥哥和沈浔哥哥为什么每年都送礼物?”
孙姨说:“因为他们都想回来啊。”
“那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怕见到对方。”
“为什么怕见到对方?”
“因为……”孙姨顿了顿,“他们还在爱着彼此。”
小骢琢磨半晌,脸蛋透红:“可他们都是哥哥!”
“哥哥和哥哥也可以相爱啊。”孙姨叹息,“也许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哥哥,所以才分开了。”
“要是回来一个,该多好啊……”
只要回来一个,看到这些礼物,大概就会头也不回地奔向彼此了。可他们终究是一个也没回来。
那小阁楼里灯光暖融融的,一声叹息,概括了多少错欠与试探。那思念是心头一汪浅浅的月亮,吹不散,可是也碰不着,漂过重洋,就剩一句了,“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