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睁眼,看到窗外一排排茂密的樟树,阳光从宽大的树叶之间泄下来,地面明晃晃的,好不热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和沈浔也曾在这灿阳底下走过,拿外套顶在头顶上遮太阳。
那时他从外套底下偷看过,那个少年额头上挂着细汗,天生的笑唇,那双眼睛一弯,脸颊都在发着光。
光影模模糊糊的,记忆也模模糊糊的。人真的是好绝情的动物,才不过一两年没见,他就已经把他脸上的细节忘干净了。也许他鼻尖有一点淡色的斑,也许没有。
汽车引擎轰响,却一点儿也遮不住窗外喧天的蝉鸣。那些蝉叫得好高亢,好像在说着:别走,别走。
他冲下车去干呕,像是要把心脏也连根带血吐出来,笃信吐出来就不会那么痛了。
后来车又不知道开到哪里,他的灵魂和身体仿佛被抽离了,身体在往前走,魂儿却留在原地;时间也在往前走,但他好像还在十七岁。
不敢想了,再想又舍不得走了。
时隐眼眸轻阖,一下又睡过去了。不知不觉,他眼里和窗外一样,下起了一阵阵急切切的过路雨,下了停,停了又下,像他心里的痛,绵绵无绝期。
说来奇怪,这座城市年年多雨,唯有十七岁那年,烈阳晒了一整个夏天。那年闻笛巷路旁的野果芬芳甜腻,晒得发酵,竟然酿出一枕荒唐炽烈的白日梦来。
*
沈浔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才到国内,再转机回到这座小城,又花了三个小时。
他从远方奔赴自己家乡,花了一天还多的时间。
刚下飞机他就往闻笛巷跑了。孙姨躺着摇椅里无聊看天,见有年轻人过来,支起身子就喊:“小隐!”
“……”沈浔心里一跳,忙着追问,“孙姨,他人呢?”
孙姨年纪大了,一两年不见沈浔,觉得他人长高了,也瘦了,一时半会没认出来。
“你是小浔啊?”
“是我,他人呢?”
“他刚走呀,”孙姨愣了,“怎么,没跟你说?”
沈浔心里那根弦一下崩了,轰隆一声炸开,他冲上阁楼:“隐仔?你在哪呢?”
二楼那间斗室的门开着,还不消凑近,就已经给沈浔判了个死刑。那里边空空的,像从来没人住过。
沈浔疯了,抓着孙姨不停问:“他人呢,他人呢?!”
孙姨被他吓得不轻:“他走了……”
“走去哪?”
“不知道啊,他不说。是出远门了。”
“出哪儿的远门?”
“不知道呀,他不给我说。”
沈浔一下卸了力,眼前发黑,往后退了两步。
一天半不眠不休,滴水不进,他险些栽倒。
隐仔,你到底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狠心?
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又站起来,带着点苍白的笑:“对对对,李旭,去找李旭……”
沈浔不知道有多久没去过学校,再进去的时候原本天天打照面的保安都不认识他了。他问了好久,李旭在哪,保安一边赶人一边摆手,什么李旭,不认识!
他不知道李旭家住哪,恍惚间想起瑾峰山,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元旦,又赶着最近的大巴车马不停蹄去了。
李母和他只有一面之缘,早记不清他了,只说:“阿旭去参军了,半年多没回来了,你找他吗?”
沈浔心里急,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解释好半天,李母才弄明白他问的是时隐。李母蹙眉:“小隐?我也不知道啊,这孩子独,不主动找他他就不会找你,说起来我也该问问他考得怎么样……”
李母还在絮叨,沈浔要了李旭的电话,半晌打不通。
李母说:“他舅舅带他进军营了,说要好好管教亲外甥,连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大半年了,我也没打通过电话……”
说着就要掩面啜泣,沈浔晃荡回了孙姨的小阁楼,刚进门,两眼一黑,直接倒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转醒。他脑子里像刮着一场暴风雪,混乱不堪。时隐不在了,走得不留痕迹,他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安全感。
是不是假的,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身上好疼啊。
是不是时隐那个小混蛋又在给他开玩笑,闹他玩呢?
沈浔笑了笑,把手机掏出来,开始发消息。
【隐仔,不闹了好不好?】
【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浔哥回来了,带你吃好吃的,你快点儿来啊】
【我回来了,赛都不比我就回来了,够不够诚意?】
【别闹了,我要生气了……】
也许是网络不好,这排消息发出去转了好几个圈儿,最后竟是冒出一排红色感叹号。
消息界面弹出一条提示:您已非对方好友……
沈浔急了,手指头在键盘上疯狂地敲来敲去,混着眼泪砸得“哒哒哒”地响。
消息一条接一条,暴雨似的:【我错了隐仔】
【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比赛,我不该不接电话】
【我不该去意大利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我一句吧,理我一下好不好】
【就一下,我求求你了】
打字打着打着,这话语就从心里跑出来,到了嘴里,他呜咽:“隐仔,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在哪啊,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出来呀,你说话呀……”
他恨了,恨自己追的是什么破烂前途,让光影迷了眼,一个人往前冲,什么时候把男朋友落下了都不知道……
他想他是个混蛋,他是个自私冷漠不可饶恕的混蛋!
可他再怎么悔,时隐都看不见了。他发的消息,时隐也不可能收到。
沈浔在时隐住过的屋子里待了三天,第三天是孙姨强行撬开房门进来的。
那时候沈浔就躺在床板上,怀里抱着一堆木头,手里捏着条项链。
他眼睛里充血,短短几天,竟然又瘦了好多,颧骨都突出来了。
孙姨看着这孩子满是胡茬的脸颊,心疼道:“好端端的小伙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什么大风大浪有命重要?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好生相劝,一碗拌饭冷了热热了冷,不知道劝了多久,直到窗外的蝉突然出声鸣叫,才把沈浔的魂叫回来一点儿。
他看看孙姨,说:“给我一面镜子。”
孙姨照办,关切地盯着他:“怎么了啊?看看,多帅的小伙子,怎么弄成这样?”
沈浔见到镜子里的自己,眉心紧蹙。
这丑八怪谁啊?
“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孙姨笑他:“问你自己呀,多大的事儿要这么折磨自己?”
沈浔放下镜子,眼睛在房间里打量半晌,问:“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孙姨知他说的是谁,叹了叹:“大概吧。”
“也没说去哪?”
“没说。”
沈浔沉默了,半晌轻巧地“哦”了一声。
不回来了,时隐把他们的过往斩干净了,一刀两断了。
“行,我知道了。”
他这么说着,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慢慢走回街上。
闻笛巷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此刻石子地面上蒸着热浪,风里一片滚烫,夹着野果发酵后的酸味。
这里有无数的往事,藏在树影里,藏在草丛中,藏在一座座庭院之后。他视线里虚虚实实,一会儿见到自己顶着衣服走过去,一会儿看到他身后跟着个冷清的少年。
他转过身去,等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
热风一吹,意象又如一捧沙散了。
忽然间,一只蝉引吭悲鸣,百十只蝉跟上它拼了命地叫喊,聒噪得如同一场暴雨。
十七岁盛夏的蝉,再也留不住十九岁的少年了。
第68章
人间辗转过了四季,时隐在这座陌生的小城里待着,日子轻轻浅浅,没有一点波澜。
这座城很边远很小,小到每个人似乎都认识便利店里新来的小帅哥,可却又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每每提起,人们只说他好喜欢皱眉毛,是川字纹小哥。
他还有一点特殊的,就是身边总是跟一群小猫。
刚开始时隐只是随手喂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小小的,却好聪明,每天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他。他每天喂猫,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众猫的移动零食摊,呼朋引伴的,每天就围着他转。
其中也有那么一两只通体雪白的,见过一两次,是混血的波斯。
他这时候才想起一只纯种波斯要好几千块,不知道时青易和傅芷柔那时候从哪挤出来的钱。
正想着,风铃一响,开门进来一个肌肤黝黑的少年。
抬头一看,时隐愣了。
那人也看着他,半秒后手臂肌肉一隆,一拳往他脸上挥过来。
“操……”时隐偏头,拳头一下砸得肩膀生疼。
“狗逼。”李旭开口就骂,揪着他的领子,“你他妈走也不说一声,你有没有良心?”
“放开。”时隐说,“好久不打架了,招架不来。”他打量一眼来人,笑了笑,“军营当真厉害,变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