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隐怔了一会,清晰而缓慢地说:“好。”他笑了,“我们要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一起走!”
风卷过来,吹着旷野上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们一直望着它,扶摇直上,触云摘星。
*
年末了,很快又是元旦。孙姨的阁楼来了新住户,厨房开放,大家热热闹闹,决定元旦凑一桌。
时隐一个人在楼上听着李旭的电话。
“哥,元旦有安排吗?”
“没。”
“我家在瑾峰山新开了山庄,元旦没事就来玩呗。”李旭顿了顿,“哦,我忘了,你得陪你家那位。”
这话就酸溜溜的了,时隐说:“怎么,他就不能来了?”
“不是,能当然能啊。”李旭说,“但是我得立一条规矩,”他一字一顿,“不!许!秀!恩!爱!”
时隐噗嗤笑了,想来有些事没少给这位母胎solo留下阴影。
李旭听他笑,气上心头:“你旭哥我,也是有恋爱经验的好吗!”
“哦,谁啊?”
李旭胡诌:“仙女!”
“谁管你,你说老母猪会上树我也信。”
“你能不埋汰我吗?”李旭心累,“就是吧,你也懂的,我妈在呢,她可能接受不来。”
“知道。”时隐正色,“不过我得先问问他的安排。”
时隐自己倒是不必说,也不用想着时青易上哪跨年去,多半是彻夜狂欢,酩酊大醉。
但是沈浔就不一样了,体面人家,说不定还要家庭聚会。
他打电话问了沈浔:“浔哥,元旦怎么安排?”
“怎么?”沈浔笑了,“想我,要约我?”
“……”时隐脸皮薄,一下又不想说话了,“谁要约你。”
“行行行,那我约你。”沈浔说,“可爱的小朋友,元旦想让浔哥陪你去哪里呢?”
时隐想了想:“你家没安排?”
“没,都忙,从来不一起跨年。”
“……哦。妈妈也不回来?”
“嗯,说是懒得挪窝了,累。”
“嗯。”时隐心里泛着苦楚,“那一起吧。”
电话挂了,时隐看着黑沉天幕,突然想看烟花了。楼下一阵喧闹,听声音像是凑了一桌麻将。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
门一开,但见一人穿着破洞裤,带着帽子口罩站在门口。
这人身高年龄都与时隐差不多。
“哪位?”时隐蹙眉。
那人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愣了愣,片刻后压低了帽檐,道:“时隐是吧?”是少年嗓音,不过有些沙哑。
“有事?”
“没……”那人话里掺着些怪异笑声,“这个给你。”
他递出一个U盘。
“什么东西?”时隐不接。
“你拿着,好东西。”那人笑了,声音有些狠戾,“时青易是你爹?”
时隐心头一跳,几乎粗鲁地一把抓过那人的手腕,眯眼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动了不该动的。”那人耸肩,“你也是幸运,有个这么没骨气的爹。本来他们要来找你的,但是你爹都跪求放过了……也就算了。”他咋舌,“头都磕破了,好惨。”
时隐手上有些颤抖,抓着他十分用力,几乎要捏碎。可那人没什么反应,时隐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藏在口罩底下的轻笑。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人戏谑地扬了扬头,光线正好越过帽檐落在他眼睛上。
那是一双怨毒又凶狠的眼睛,凝着少年英气,但很奇怪,涂了厚重的睫毛膏。莫名其妙地,又像个洋娃娃。
“他要是有事,我跟你们拼命。”
“切,好一段父子情深。”那人笑了,”你知道吗,那天他本来死不认账,大哥说要拿你开刀,他一下就软了,吓尿了你知道吗?他求我们,说他一时糊涂呀,把他打死活埋都行,叫我们别动你。”
时隐的脸色越发难看。
“我们来抓你,谁知道你竟然搞跳崖那一套,真是服了。”
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掰开时隐的指节,甩甩发麻的手腕:“东西带到了,走了。”
他转身离开,时隐双目生寒,如剑芒般刺着那人。
不待那人走到拐角处,时隐突然出声:“方宇,你做鸭了?”
方宇背影一抖,瞬间矮了一截,下一瞬又战栗暴起:“你他妈怎么知道我是谁?”
时隐面不改色,瞟过他镂空的衣服:“一箭穿心。”
那苍白的手臂上,浓墨重彩地纹着红黑色的一片,扎眼不已。
“你敢说出去?”方宇两个箭步冲回时隐面前。
“你弄错了,我和你有仇,血海深仇。”时隐字字见血,他的仇,时青易的仇,浔哥的仇。
“我以为你很风光,你是天之骄子,没想到你也是别人手上的玩具。”
“你闭嘴!”方宇怒了。
不为人知的隐秘被剖开,他脑子里的恐惧如泉涌一般。
最开始他也不过是觉得自己老大很酷,硬是挤破头皮要跟着人家。谁知道老大理解的“跟着”和他理解的不一样,他出了事又没脸和家里说,只能自己造孽自己受着。
他在酒吧磕药、滥交,上了瘾,一步错步步错,到今天就沦落成这样。
没人知道具体细节,这是他死了就带进地狱的事,却一下被时隐挑得血肉模糊。
时隐切齿,手指甲深深碾进肉里:“时青易玩鸭子?”
“操,不是我!”
“……”胃里有一阵翻腾,时隐觉得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真不是我!是和一小年轻,我们老大看上了的,谁他妈愿意和他啊?”
“滚。”时隐推开他,再砰一下把门砸上了。
他冲进厕所,没忍住吐了。
第53章
天旋地转,待他清醒过来,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就着冷水冲脸漱口。
那个U盘上也没什么内容,就是时青易被收拾的画面。时隐默默看着,画面里红白纷呈,映得他脸色越发冰凉。
“我错了,别打了……”
“咳咳,打吧打吧……”
“别动小隐,你们……消……消气……”
“打死我吧,我活该……”
“只要别动他,他还是小孩呢……”
一句一句,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意识也不太清醒。
时隐不自觉地咬紧牙关,放在腿上的拳头握得指尖发白,他眯了眯眼,还是看不下去了。
时青易虽然是个混蛋酒鬼,又嗜财又好赌,但不喝酒的时候还能算个人。
他在生活里不得志,所以只能窝囊地把所有戾气都发泄到时隐和傅芷柔身上,以捡回他的一点破碎的自尊。平时说话不客气些,颐指气使也就认了,只要他不喝酒都还好。
时隐没开灯,把头靠在床头,拇指慢慢摩挲着公子的脑袋。
他在想,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陷入了这种奇怪的关系里。十年前,时青易还是个勉强合格的父亲。一切变故都是始于时青易入狱之后。
他跌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找不到新工作,就沉溺于酒精,一喝就上了瘾,一喝就发酒疯。
几次险些误伤他。
刚开始时青易清醒过来还会抱着他哭,但后来,发疯一次比一次不可控制,逐渐地,这似乎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于是时隐缩进自己的壳里,他淡漠,厌己,他们父子越走越远,傅芷柔一走,两人几乎也就断开了。
这两人冷了太久了,时隐也没想到他会求死,就为了不连累自己。
时隐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明明那么恨的一个人,稍微对自己好一点,就又让人心软了。
等时隐拨通时青易的电话,嗓子都有些发痛。
“……”
“儿子?”他不说话,时青易就试探地喊了一声,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他那门牙断了,说话漏风,脸也肿得像猪,口齿不清,“咳咳,你没……没事吧?”
“你在哪?”时隐问。
“在家,怎么了?”
有一瞬间时隐想去看看他,看看他成什么鬼样子了,但同时他又一点也不想见到他。有些事终究没办法原谅,这道坎他就是跨不过去。
时青易不得回应,急道:“你还好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声筒里传来一声顿响,大概是人腿脚固定着,不方便动弹,一不小心从沙发上滚下去了。
“……没事。”时隐终于开口,听着那边压抑的呻吟声,他只深吸一口气,说,“你还有力气说话就行。”
“诶,你等等。”时青易感觉他要挂电话,连忙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稀罕知道你那点破事儿。”
时青易沉默一秒,说:“我是干了些混账事儿,但我也没想到那人有主的……”
“你他妈什么时候开始的?”时隐揉着眉头打断。
“……”时青易沉默了。早就开始了,傅芷柔在的时候,他就误打误撞尝试过那么一两次。后来人走了,没人管他,他自然也放飞自我。
这沉默让时隐明白了,他直接挂断电话。
又是一阵恶心泛上来,这次的厌恶似乎是来自自己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