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抑扬把纸条反扣,又把文件夹又打开。一叠纸最后一页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个九位数的数字,那是他们进会议室之前测算出来的最高可行购地价,比刚刚向谈康提议的要高出二十五个点。
他盯着那数字看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侧身吩咐旁边的副总、助理和律师先离开,大家再疑惑也还是听了他的安排。谈康也会看眼色,知道祁抑扬不说话也不离开就意味着有谈判空间,相应的,他顺势也散了自己那边的人。
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谈康和祁抑扬,祁抑扬说:“可以啊,就是不知道谈少宗意下如何。”
谈康回顾了三遍才确信对方讲的是“谈少宗”而非“谈少蕊”或者“谈少馨”。他本来想和祁抑扬核实他是否记错了旧日同学的名字,但他很快想起来大约十年前,某次晚餐时间似乎听太太八卦过隔壁祁家独生子因为有怪癖惹怒了祁老爷子被送进了部队。
谈康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既不觉得被冒犯,也不觉得震惊,是真的做交易的状态。他站起身来伸手做了个握手的姿势:“没问题,我想少宗必然乐意之至。”
祁抑扬没握他的手,只将印有自己私人号码的名片留在桌上,对谈康点点头离开了会议室。
祁抑扬走得越快谈康越高兴,生怕他下一秒就清醒过来要撤销这桩离奇生意。谈康回到办公室立刻让秘书致电谈少宗,要求他下午回家一趟。
谈康虽然从不主动了解谈少宗,但他的两个女儿一向很乐意在饭桌上分享关于谈少宗的负面消息,而她们曾经面露鄙夷地提到过,谈少宗男女通吃并且似乎更偏好同性。跟男人搅和到一起本来显得有点不光彩,虽然他本身也不在意这个私生子做事光彩与否,但如果能和祁抑扬结婚,可以说是扭亏为盈。
谈少宗答应得比谈康想象中还要爽快,他们的对话中谈少宗全程只讲了三个字,“祁抑扬”,是个问句,在听到他说结婚对象的时候反问了这么一次,其余时间都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打火机。他留给谈少宗晚餐前四十分钟的时间考虑,谈少宗在十五分钟后就下楼来跟他说没问题,但晚饭就不在这里吃了。谈康没有挽留,把祁抑扬留下来的那张名片递给他,叮嘱他早日和祁抑扬取得联系。
谈少宗过了三天才给祁抑扬打电话。他盯着名片上祁抑扬的名字看,很神经质地想,好巧,居然三个字都是左右结构,以前都没注意过。
仔细算起来他和祁抑扬上一次面对面说话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谈少宗自己也被这个时间尺度吓到,好像这比“结婚”来得还不可思议。
他和祁抑扬曾经读同一所学校,但他们绝对谈不上熟悉,也从来没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他刚被接回谈家,第一天上学就是由祁抑扬带着,而第二天祁抑扬就严正拒绝再和他同行。他自此识相地尽量绕开祁抑扬,之后再出现在同一场合,要么是学校组织,要么是因为谈少蕊。而自从祁抑扬和谈少蕊去了不同国家念大学,他们也不再有机会一起参加集体活动。
电话没人接,谈少宗很耐心地再拨了一次。他分心想如果他的人生要编纂十万个为什么,至少已经有两条和祁抑扬有关,一是祁抑扬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上学;二是祁抑扬现在为什么愿意跟他结婚——事实上他上个月给一个女明星拍品牌晚宴宣传照,补妆的时候女明星跟他们八卦因为容貌英俊而引起讨论的财经新闻男主持人和又止科技的祁抑扬是一对,两个人今晚的活动上居然正大光明一起出现了。
这一次接通之后电话那头没人说话,谈少宗也不指望祁抑扬先打招呼,他站在镜子前,一边分心检查自己眼角笑纹是否加重,一边语序混乱地讲:“祁抑扬?谈少宗我是,你好,”他适当停下来,留给对方打招呼的时间,但祁抑扬还是不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那个,听说,你想和我结婚?”
祁抑扬在那一刻不得不感慨血缘的奇妙。虽然谈康和谈少宗没什么父子情,但一个谈生意令他想立刻拿上文件走人,一个开口说话的下一秒他就想挂电话。
对着谈康他没走,但对着谈少宗他的确把电话挂了。
谈少宗没有再打来,反而是祁抑扬在半小时后发过去一条信息,上面写着时间和地址。
他没写“见面”也没问“是否有空”,谈少宗也没问,很快回复他一个ok手势的emoji。
见面的餐厅是助理订的日料店,开在大厦八十层。祁抑扬特地晚到了十分钟,仍然没见到谈少宗。
谈少宗爱迟到这件事祁抑扬在认识他之初就知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事情,思绪飞散到初二开学第二周的那节语文课,因为等迟迟不出门的谈少宗,他人生中第一次迟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板书都写了半个黑板,课文题目很长,《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
祁抑扬有点不确定上尉是否叫巴特勒。他看了一眼手表,决定再等十五分钟。这个主意本来就很荒谬,他昨天其实不该接那第二个电话。谈少宗不来也许是对的,他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之前的价格再涨25%,谈康没理由不答应。
但他很快看见谈少宗出现在门口,谈少宗这三个字终于又有具象了。
谈少宗并不着急跟随侍者的指引落座,他走到吧台要了一瓶清酒,拿着酒走到桌前的时候他先打招呼:“真的很久不见了,未婚夫。”
谈少宗对新角色适应很快,也不顾旁边侍者的诧异神色。点餐的时候他让祁抑扬主导,等上菜的空白里他则很好地引导了话题,讲到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位朋友以及城中最新的展览,他给自己倒酒,也不管祁抑扬喝不喝。
吃饭的时候祁抑扬不太爱说话,尤其是吃日料,他更钟意清静。谈少宗也很会审时度势,安静地坐在对面,祁抑扬留意到他很少吃东西,只不断给自己倒酒。
餐毕才开始谈正事,祁抑扬也没多说别的,只讲:“结婚的事如果你没有其他意见,那我们下个月去美国注册,我的助理之后会和你确认日程。”
谈少宗立即反问:“注册?”
祁抑扬盯着谈少宗,眼神比之前还要更冷淡:“既然是结婚就要有合法的手续,我不拿婚姻开玩笑,希望你也是。”
谈少宗在心头腹诽你找我结婚就是最大的玩笑,他身体微微前倾,突然靠近的脸倒令祁抑扬往后避了一避:“真的结婚?你家里没问题吗?和我?”
祁抑扬只选其中一个回答:“你应该也听说过,我父母家人很早就知道我的取向。”
祁抑扬高三毕业不久就出了柜,他不承认有交往的对象,但很坚定自己这辈子只会喜欢同性。
家里长辈自然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按照最理想的规划,祁抑扬应该是要走一条商仕结合的路,喜欢同性一下子就断了一半的路。祁抑扬被扔到部队,四个月后在某次演习中意外受伤,虽然远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谁也不放心他继续扛枪。半年后他被送去纽约念书,喜欢同性的事没人再摆到明面上讨论,但家人似乎就这么默认接受了。
谈少宗靠回椅背上,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他问三个问题祁抑扬只答一个,他识趣,没有再问本来已经打好草稿的下一个问题。
那顿饭吃了接近三个小时,两个人对话不多,离开时在电梯里都还保持距离站在对角线上。一直到楼层从八十减半到四十,谈少宗上前一步站到祁抑扬旁边,讲话时近到祁抑扬能闻到他气息里的清酒味,他说:“哦,未婚夫,看在要结婚的份上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爱吃生食。”
第02章
还没等到去美国登记,祁抑扬和谈少宗要结婚的消息先被媒体踢爆。
第一则报道写得非常模糊,短短几行,内容无外乎知情人爆料二人即将成婚,知情人身份不便透露。评论里九成回复都认为是假消息,两个人连合照都找不到一张,家世出身严格来讲算不上门当户对,根据双方之前捕风捉影的恋爱传闻,似乎彼此都不是对方一向钟意的类型。
当晚谈少宗受邀参加一本家居杂志创刊十周年庆典,几个跟他熟悉的编辑见了他立刻就此盘问。谈少宗并不是头一次被人追问绯闻,打太极的好方法早已习得,但这次真真假假他自己都还没看清,一时难得踌躇如何回答更妥当。
在日料店见过一面后祁抑扬没有再联系过谈少宗。中间他接到过一通未知号码来电,对方自称是祁抑扬助理,姓楚,客气询问谈少宗是否方便把近期行程发送给他。
谈少宗当时正专心给他那台六十年代产的宝丽来风琴机擦灰,说话时也没有多想:“行程?楚助理,你可能有点误会,是这样的,我这个工作不像电视台录制节目会有固定安排,除了部分拍摄会提前敲定,我偶尔也需要随时应召。”
电话那边没人接话,谈少宗不习惯和第一次对话的人冷场,略一回顾自己刚刚的答复,又补充道:“楚助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了,我自己说没有别的意思反而像坐实了有别的意思,总之确实没有。我的意思是,祁总如果有要求,比如要拍摄写真或者登记结婚,我都很乐意随叫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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