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前是一扇镶嵌着玻璃的金属门,隔绝了受害者与被辨认人。梁迁关心则乱,连段小优接触不到罪犯都忘记了,这时虽然松了口气,但仍旧提心吊胆,不错眼地盯着段小优的背影,生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凶器。
“姐,你要注意……”
“我知道,”姚许云抱着胳膊,不停跺脚,也是慌乱得没边了。
“放心,这是单向玻璃,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民警指导段小优进行辨认,“你看看,哪个是伤害你的人?”
房间里有七个身高体型相似的男人,垂手站成一排,都穿马甲,相貌平平,段小优看了几秒,突然尖叫起来,用拳头疯狂砸门,推不开,就用额头去撞,咣咣声令人心惊。
民警反应很快,迅速反剪她的双手,将她压在墙壁上,段小优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怒吼,像是受伤的小鹰。
姚许云急道:“别这样!”
“给我吧!”梁迁冲上去,把段小优搂进怀里,在民警的指引下,半拖半抱地把她带到旁边的会议室。
段小优脸上湿漉漉的,浓烈的恨意从猩红的、圆睁的双眼中迸出,她喘不上气,紧紧地抓着梁迁的手腕,几乎将骨骼捏碎。
“小优?小优!”梁迁大喊她的名字,让她回魂,姚许云弯腰拍她的脸,滴落的泪水和段小优的混在一起。
安抚了许久,段小优终于由嚎啕转为呜咽,气息奄奄地垂下头,瘫软在椅子里。
民警端来一杯温水,姚许云半蹲下来,喂段小优喝了几口。
梁迁将她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从皮肤上拂开,别到耳后,轻声问:“好些了吗?”
段小优不答,微不可查地抬了抬手指。
民警扬起手中的文件,温柔地问:“小姑娘,咱们做个辨认笔录好不好?”
段小优嗓子哑了,民警问她罪犯是几号,她讲不出话,勉强比个“三”的手势。后来警察让她签字按手印,她拿不动笔,留下的字迹歪歪斜斜。
做完笔录,他们搀扶着段小优离开红柳分局。刚坐进车里,一个民警追出来,喊道:“家属?”
梁迁折回去,问:“怎么了?”
对方说:“刚才接到渔州公安的通知,五年前的DNA检测报告找到了,你们放心,现在证据很充分,他逃不掉的。”
梁迁怔了怔。
终于。老天爷终于开眼,不再捉弄可怜人。
他鼻子发酸,维持着体面向民警道谢,对方连连摆手,说是职责所在。
梁迁恳切请求:“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们再审审那个人,我怀疑他不止犯了这两个案子。”
回程的路上,气氛依旧凝重而沉默。段小优枕着姚许云的肩膀,红肿的眼皮轻轻闭合,像是睡着了。
梁迁给段星河发微信,简单叙述了今天的指认过程,又说了DNA报告失而复得的消息。他知道孙娟焦虑不安,肯定会盯着段星河的手机看,因此把段小优情绪失控的部分隐去了。
“姐姐。”
一声微弱的呼唤响在耳边。
梁迁扭过头,看到段小优睁开了眼睛,毫无波澜地望着姚许云:“我想接受那份工作。”
正文 第53章
元旦前两天,段小优启程前往鹭江市。
年底了,即使是公益组织也逃不过加班的命运,工作报告要编制,年度开支要核算,得知段小优有心加入,立刻发出盛情邀请,希望她早日到岗。
他们开出的工资并不高,但提供宿舍,一室一厅的套间,独居宽敞,两个人也不挤。
段小优走得义无反顾,梁迁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孙娟的,问段星河,段星河也不知道。他最近为公司年会奔忙,下班晚,回家的时候谈话已经结束,只剩孙娟暗自神伤。
这天是工作日,段星河请了半天假,去高铁站送段小优。梁迁不用打卡,光明正大旷了工。给段星河当司机。
他们先回锦艺嘉园,开门一看,孙娟在家里打扫卫生,踩着凳子擦玻璃,很吃力的挥动手臂。听说要去车站,她讷讷地拒绝:“我不去了吧。”
哪是不想送女儿,分明还呕着气。梁迁与段星河心知肚明,轮番劝她,劝着劝着,孙娟流泪了。
他们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与段小优汇合,段小优穿着羊羔绒外套和水洗牛仔裤,长发扎成马尾,透着一股干净清爽的气质。 姚许云走在她身侧,背了个双肩包,也是一副出行的装扮。
孙娟有些疑惑:“小姚,你也去呀。”
姚许云说:“我朋友认识公益组织的负责人,我去一趟,让她们多关照小优,阿姨你也好放心。
“诶,”孙娟咧了咧嘴,皱纹里充满感激,“谢谢你啊。”
广场上人来人往,拉杆箱摩擦地面的咕噜声不绝于耳,他们在冰冷的天气里站着,说不出几句话,却又不舍得分开,和周遭送行的人群相比,实在古怪。
时间快到了,段小优说:“妈,哥哥,梁迁哥哥,我们走了。”
孙娟一直忍着眼泪,害怕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从牙缝里“嗯”了一声。梁迁挺舍不得小姑娘,但更为她的选择感到高兴,笑着说了些鼓励和祝福的话。
只有段星河,不像孙娟那么难过,也不像梁迁那么乐观,反复叮嘱段小优好好吃饭,睡觉锁门,病了要及时看医生。
段小优温顺地听着,全部答应,然后一把环住段星河的腰,像树袋熊一样挂着,段星河愣了愣,配合地将她娇小的身体搂进怀里,低声说:“注意安全。”
“哥,”段小优说,“对不起。”
这句道歉来得没头没脑,猝不及防。她没有解释,松开段星河,把脸转向孙娟。
孙娟用潮湿而衰老的眼睛注视着女儿,刚才段小优拥抱段星河的时候,她就紧张的直咽唾沫,枯瘦的手指也蜷缩起来,期待又忐忑。
段小优脸上闪过犹豫,但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站在原地对孙娟说:“妈,等鹭江那边安顿好了,你愿意过来吗?宿舍够两个人住的。而且鹭江气候暖一些,对你的腿脚更好。”
几秒内,孙娟连续经历了极度的失望和极度的惊喜,彻底丧失自控力,眼泪夺眶而出,她哆嗦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愿意。
讲完之后才想起,她有两个孩子。如果去照顾其中一个,另一个怎么办呢?
“妈你去吧,不用管我。”段星河避开她歉疚的目光。
段小优促狭地笑了笑:“哥哥在谈恋爱,你又看不惯两个男生腻歪,呆在渔州他们不舒服,你也不舒服。”
真新鲜,梁迁头一回发现段小优还挺顽皮,牙尖嘴利的,他故意抬杠:“什么看不惯,阿姨适应得好着呢!特别喜欢我!”
所有人都笑起来,一场悲伤的离别,突然变得轻松欢快,充满希望。孙娟面露羞惭,连声说:“是是是小梁是个好孩子。”
目送段小优和姚许云进站后,剩下三个人也动身回家。孙娟可能是受了段小优的启发,一个人在前面走的飞快,给梁迁和段星河制造空间,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梁迁说:“回头让小优给我出一份委托书,后续不用她出面,我去跟检察官和法官沟通。”
“嗯,”段星河有些迟疑,“能判死刑吗?”
短暂沉默后,梁迁许诺:“我尽力。”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银杏叶,吹落冬樱花,粉黄交错,翩翩起舞,跳累了,就 安然地扑向大地。
两人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注意,停下脚步欣赏。段星河突然说:“你觉不觉得时间长在树梢上?”
没得到回应,抬头一看,梁迁像个吃不到糖果的三岁小孩,表情憋屈。他奇怪:“怎么了?”
怎么了,当然是郁闷!梁迁可算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考不过段星河了,敢情分都扣在作文上!
段星河无奈莞尔:“怎么还在比较,你就不能放过我。”
梁迁蛮不讲理:“不放过,我很记仇。”
而且要记一辈子。
时间长在树梢上,滴滴答答地转过又一个轮回,脚步声中,新的一年来临了。
新年新气象,孙娟节俭了一辈子,但临去鹭江之前,狠花了一笔钱,给段星河屯粮食,买衣服,做酱菜,把公寓打扫地一尘不染,每天忙得满头大汗。
至于段小优那边,更是去心似箭,每天打电话嘘寒问暖,恨不得长翅膀飞到鹭江,亲自照料女儿的饮食起居。
姚许云一回渔州,孙娟就把她请到家里吃饭,顺带捎上梁迁。席间详细盘问那个公益组织的规模性质,资金来源,志愿者数量,还有同事们好不好相处,工作压力大不大。
姚许云耐着性子依次解答,告诉孙娟不用多虑,没人敢欺负段小优。孙娟近来总是爱流泪,握着姚许云的手不停道谢。说小优很喜欢她,欢迎她以后常去鹭江市做客。
姚许云笑着答应,承诺过年的时候去看望她们,又转告孙娟一个好消息,段小优买的沙发床已经到了,她可以随时动身。
一个晴朗的周六,孙娟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那天梁迁醒得很早,天刚亮就在别墅里制造噪音,梁宴杰起床晨练,揶揄道:“不得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拆家呢?”姚南冬也问。
梁迁容光焕发,笑眯眯的:“收东西,今晚我就搬到锦艺嘉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