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不适应他的冷漠,但是并没有反驳,侧过身继续擦桌子。梁迁松了松领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坦。
他不是故意跟段星河过不去,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在琢磨追人的新战略,谁知今天见了面,之前想好的说辞全忘了。
大概因为喜欢是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在段星河面前,他无法做任何伪装,他只能是梁迁,好的坏的、有脾气的梁迁。再说,要怪也只能怪段星河,他煮的馄饨,送的招财猫,还有偶尔看过来的眼神,给了梁迁任性妄为的底气。
“那什么……”
“你还……”
两人同时开口,又匆忙停下话头,眼神交汇后,梁迁努了努下巴:“你先说。”
段星河将抹布摊开、展平,对折再对折,弄成一个小方块,手上忙活着,说话的语气就显得自然随意:“你还在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梁迁错愕不已,英气的剑眉微微上扬,否认道:“没有。”
说完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对话非常荒唐。段星河作为被追求的一方,不摆高高在上的架子就算了,还主动关心失败者的情绪,真是又傻又善良。
“你这是什么话,”既然如此,梁迁便顺势耍赖,手臂一伸拦住段星河的去路,“我如果还在生气,你就跟我谈恋爱吗?”
段星河的反应比前几天从容,他不再惊慌失措,但是眼神中依旧存着迟疑和忐忑,梁迁可能是着了魔,竟然还察觉到一丝激动。
沉默了片刻,段星河牛蹄不对马嘴地问:“可以把你那张《欲望河谷》的唱片借给我吗?”
一整个上午,梁迁都觉得这事透着诡异。
早在发现段星河喜欢制冷剂乐队时,他就炫耀过自己拥有《欲望河谷》的唱片,并大方表示可以出借给他,但段星河婉言谢绝了。时隔几个月,他突然旧事重提,并且紧跟在一个暧昧的问题之后,令人浮想联翩。在梁迁眼里,这就是某种笨拙的示好方式。
段星河抛来了橄榄枝,他当然喜不自禁地接着,趁着午休离开律所,驾车回家取唱片。
一来一回,又碰上交通拥堵,下午三点多才回到兴邦,不巧被他爸抓了个现行,叫到办公室训了五分钟。
应付完梁宴杰,梁迁走到前台,像电影里鬼鬼祟祟的反派,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同事,才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张珍藏的唱片。
从高二到现在,九年了,《欲望河谷》保存得完好如初,当时乐队贫穷,唱片装在一个廉价的透明塑料盒里,盒内放着一张吉他手设计的深紫色宣传画,形式非常简单。梁迁每次听完都会爱惜地擦掉灰尘,让唱片保持光洁。现在这张唱片在市场上的价格已经翻了几番,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卖出去。
他把东西搁在段星河的办公桌上,明为叮嘱,实则炫耀:“小心点,这可是别人送我的。”
段星河果然变得束手束脚,试探着碰了一下唱片的透明塑料外壳,轻声问:“谁送的?”
梁迁倚靠着吧台,指尖若即若离地拨动西装扣,含蓄地得瑟:“我的爱慕者。”
段星河抬头看他,表情有点呆,粉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局促地抿住了。
吃醋了,伤心了?梁迁心中充满不大光明的快乐,见段星河触碰唱片的动作小心翼翼,以为他不知怎么打开,就好心地示范:“这样。”
“噢。”段星河极轻地答应着,任由梁迁打开了唱片盒。
然后他做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拿出唱片、揭下海报,合上那个空空的廉价唱片盒,重新还给梁迁。
“你干嘛呢?”梁迁不解其意,本能地伸手接了。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一方天地的静谧,行政主管钟露背着包匆匆走到前台,跟梁迁打了个招呼,催促道:“小段,走了。”
梁迁问:“钟姐,你们干什么去?”
“采购办公用品,我带着小段,搬东西方便点。”她又回头喊另一个行政文员,“小刘,过来顶一下!”
段星河听令行事,迅速收了几样东西就要走,梁迁急了,唐突地拽住他的衬衫袖子,举着塑料光盘盒摇晃,用眼神向他发问。
段星河犹豫了少时,伸出食指在盒子上敲了敲,然后便跟着钟露离开了。
梁迁一头雾水,没听懂段星河的密码,只好把唱片和海报装回去,怏怏不乐地回到办公室。
他今天没有要紧的工作,就坐在电脑前看书,研究房地产法领域的前沿问题,顺便为自己的文章列个提纲。中途贾斌进来请教一个案子,思路断了,梁迁便光明正大地开起小差——当着奶凶奶凶的招财猫的面。
他用手指和招财猫打架,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欲望河谷》。在仙人掌旁边,唱片安静地躺着,方方正正,一束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显出无数轻盈飞舞的细小灰尘。
梁迁凝神盯了几秒,忽然伸出手,将唱片拨到胸前。
他回忆着段星河临别时的动作,再次审视这个透明的盒子,并小心翼翼地拆开,从内到外摸了两遍。
费了不少功夫,但一点特别之处都没发现。
日头逐渐西斜,落在仙人掌上的阳光转移到了梁迁的肩膀上。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唱片盒,忽然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想了一会,梁迁迟疑地把唱片盒举到眼前,逆着夕阳余辉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
他终于看见,在盒子后盖的右下角,微不足道的一片地方,隐隐约约刻着三个字母——DXH。
段星河。
正文 第29章
有一会,梁迁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脑海里仿佛奔腾着千军万马,后背湿透了,一半因为热汗,一半因为冷汗。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这个廉价的塑料盒,直到阳光继续西斜,DXH三个字母再次变得难以分辨。
梁迁垂下手臂,笨拙地将唱片装好,重新摆在盆栽旁边。办公室里安静得令人心虚,他四下环视一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装模作样地在书上标了几句重点。
尽管无人旁观,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表演,希望能骗过自己,让那些在心口膨胀的纷乱思绪暂时平息下来。
四点多,梁迁借着活动筋骨和泡咖啡的理由,踱步到前台闲逛,与顶班的小刘进行了一番短暂的寒暄。
五点多,他又转悠到兴邦律所的大门口,被小刘取笑:“梁律师,你今天怎么了,坐不住吗?”
梁迁嘴硬:“我等当事人谈案子。”
小刘信以为真,嘟了嘟嘴唇,感慨道:“约这么晚啊,马上下班了。”
“是啊,”梁迁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表,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快六点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过来。”
小刘说:“那你打个电话问问嘛,不然白等了。”
梁迁靠着沙发坐下,说:“待会吧,人家是大老板,日理万机,不能打扰得太频繁。”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刚谈到对面新开的商场,门外的电梯叮咚一声,缓缓打开了。
“钟姐,回来啦,”梁迁“噌”地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上前迎接,眼神不断往她背后窥探。
没见到预想中的人,他有些发怔,脱口说了个“段”字,又停下来,关切道:“怎么就你一个啊。”
钟露说:“我回来取个东西,小段直接回家了。”
“买的办公用品呢,不是说要搬吗?”
钟露打趣:“怎么,梁律师特地等在这帮忙啊。”
“是啊,我还想给你们减轻点负担呢。”梁迁打着哈哈,表面谈笑风生,背地里气得快吐血了。
他觉得段星河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恶魔,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随意地捧出一个珍贵的秘密,害得他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决定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段星河倒好,竟然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这他妈到底算什么情况啊!
“方总应该是不来了,”梁迁看了眼手表,“那我也收拾东西下班吧。”
他回到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和手机,大步流星地离开律所。
晚高峰,路上有点堵,梁迁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杀气腾腾地行驶着,还没把段星河怎么样,自己却先头晕眼花了。在十字路口排队等红灯时,他打开车窗,让湿润的海风猛烈地灌进来。
渔州的秋天很讨人喜欢,温度不冷不热,穿一件薄外衣正好。几个成群结队的中学生从人行道上经过,校服外套像披风似的系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激烈地讨论某场电竞比赛。
梁迁注视着他们,用一种惆怅的过来人的眼光。
他想起九年前的秋天,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里,他过生日,班里多半同学都来捧场,大家玩牌、吃零食、看电影、打游戏,叽叽喳喳地唱生日歌,拼命挥洒青春的汗水,笑声吓跑了方圆五百米的鸟雀,每个人都尽兴又快乐。梁迁作为寿星,被灌了几瓶啤酒,趴体刚开始就已经微醺,脑袋上蒙着一件衣服,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除了《欲望河谷》的唱片,这些就是他关于十七岁生日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