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不记住。”傅临看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
十八岁的傅临,诚实得像一只小绵羊。
有了话剧社这个媒介,燕玦与傅临有了更多的接触。接触越多,他们越互相吸引。也许在灵魂深处,他们的孤独是相同的,在燕玦知道傅临也是孤儿后。
“我是一生下来就被遗弃了,可能母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燕玦说。
傅临顿了顿说:“我的母亲没什么难言之隐,她就是不想养我跟阿情了,拖油瓶连累她改嫁,就丢下我们跑了。”
燕玦问:“这些年,你跟你妹妹怎么过的?”
“就那样吧。”傅临垂下眼睛轻声说。
燕玦笑道:“其实我有一个弟弟,叫乔今。就跟亲弟弟一样,从小到大幸好有他陪着。所以你有个妹妹挺好的,至少没那么孤单。”
傅临不置可否。
起初他们就是在一块聊音乐,聊戏剧,聊文学,聊电影,偶尔聊一下彼此的生活——并不深入的那种。燕玦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他觉得跟傅临当朋友就很好。
很快,燕玦见到的傅临的妹妹傅情,他觉得这位妹妹似乎不太喜欢自己。他没太在意,一个眼盲的花季少女,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绚烂精彩,脾气古怪也在情理之中。
就这样到了大二。有段时间傅临没来学校,据说是去拍电影。
话剧社不免有人酸:“听说他早就签了盛煌传媒,肯定有后门。”
“你长成他那样,保证立马也给你开后门。”
“别说,上次我真看到他坐进一辆劳斯莱斯,里面绝对是他金主。”
“你怎么知道不是人家爹?”
“干爹吧哈哈哈哈!”
听了一耳朵的燕玦沉下脸:“除了在背后乱嚼别人舌根,你们就没别的可做了?”
“你生什么气?难不成你喜欢他?”
果然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有幼稚鬼。一旦为别人说话,就是别有所图。
燕玦承认,他对傅临是有好感,但也仅限于此。这个社会是冷酷的,他不想变成别人眼里的“怪咖”。
“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肚里泛酸水。你又何必跟他们计较?”
燕玦回头,看着同一社团的费卿,说:“你也在盛煌传媒。”言下之意是,应该帮衬一下同公司的人。
费卿噗嗤一笑:“如果世上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真,这个世界应该很美好。”
燕玦蹙眉,他不认为帮傅临说几句话是一件很难的事。既然别人不愿做,他也不勉强。
傅临拍完电影回来,燕玦没有对他说起社团内对他的议论,没什么好说的。一起洗手的时候他发现,傅临的手腕上多了几道勒出来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了?”
傅临倏地躲开,袖子往下扯了扯。燕玦的手顿住,须臾,尴尬地缩回来。
相处一年多,他知道傅临有洁癖与接触障碍。所以平时他都有刻意保持距离,不想让傅临觉得不舒服。
而在躲开后,傅临却说:“对不起。”
燕玦愕然,“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傅临又说了一遍。
燕玦的心霎时软成一团面,弯起眼睛:“没事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让人碰。”
话虽如此,那之后的几天,傅临突然陷入自我厌恶,阴沉的气压横扫所过之处。话剧社社长战战兢兢劝他去散散心。
傅临便去了燕玦打工的咖啡店。
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着燕玦动作娴熟地将咖啡豆磨成粉,穿黑白制服的样子斯文又干练。
一下午的阳光撒在傅临身上,没能焐热他的心,看着燕玦,他心里便住了整个春天。
咖啡店的工作悠闲轻松,没事的时候燕玦拿一本书看,或透过橱窗看外面的街道,与来来往往的人。他发现傅临的身影,顿时眉开眼笑,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傅临低头看着脚尖磨蹭了会儿,转身走了。
燕玦:“……”
趁着双休日,燕玦向咖啡店请了假,买了点水果去傅临在校外租住的房子。
这时一个高档小区,傅临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明星了,住在这里并不让人觉得奢侈。燕玦没来过这里几次,除了察觉傅情不喜欢自己,更重要的一点原因是,他觉得傅临不喜欢在“家里”见自己。
但此刻没有办法了,再疏远下去,他怕跟傅临连朋友都没得做。
开门的是傅情,隔着门缝,她警惕地问:“谁?”
燕玦温和地笑笑:“我是燕玦,你哥哥在家吗?”
过了五秒,傅情才说:“在。”
“我能去看看他吗?”
“……进来吧。”
进来之后,他知道傅情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放自己进来了,因为傅临生病了,她想给哥哥熬个粥都做不到。
傅临还在睡,面色酡红,呼吸滚烫。燕玦用电子温度计在他额上试了温度,问:“吃退烧药了吗?”
“吃了。”傅情说,“你在干嘛?”
燕玦站起来:“放心,我没碰你哥哥。”
傅情默然。
燕玦去熬粥。待粥熬好,傅临恰巧醒来,燕玦又给他试了体温,已经降到正常范围。
傅临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大约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直到吃到热乎的小米粥,才骤然惊醒。但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吃着粥,眼睫下情绪深深。
有时候感情的变化与流动,并不需要言语。
这年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傅临像是做足了心里准备,主动牵起燕玦的手。
燕玦正走着,忽然被牵手,愣了愣。
傅临则目视前方,耳廓通红,手指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像是不确定该用什么样的力度去握心爱之人的手。
雪花一片一片落下,燕玦脑海空茫寂静,而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这就是他想要的。
别管前路多艰难,社会多冷酷,但,这是傅临啊。
这是傅临,就足够了。
他回握住傅临的手,像是等待已久。
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一场突如其来又蓄谋已久的爱恋。
燕玦想,也许在他看到傅临的第一眼,就沦陷了。自以为高尚地只做朋友,其实,他就是一个庸俗的人,他喜欢傅临,并且想得到傅临的喜欢。
从牵手,到接吻,再深入的,得等等。
燕玦很耐心,他没有问傅临的心病是如何来的,他用一种静默的温柔慢慢治愈傅临。
而经过漫长的治愈,傅临确实在变好。只是有一点让燕玦颇为在意,一开始傅临跟自己差不多高,五年后居然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
随着身高的拔节,傅临气场越发强大,摘得影帝桂冠后更是行走的荷尔蒙,所过之处尖叫连连。燕玦倒不担心傅临因此就嫌弃自己这个“糟糠之妻”,事实上傅临联系燕玦的时候更多,要是燕玦不小心错过电话,他还会发脾气,要燕玦哄哄才能好。
而当二人世界时,傅临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燕玦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要是燕玦不让他跟,他就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有时燕玦半夜醒来,发现傅临正在看自己,目光单纯得像森林里奔跑的小鹿;有时则深邃如深渊下的潭水。
无论什么样的傅临,燕玦一概包容,他问傅临:“你看我干嘛?吓我一跳。”
傅临说:“我怕你不是真的。”
燕玦说:“我是真的。你摸摸。”
傅临摸了摸他脸,又说:“我怕你离开我。”
燕玦说:“离开你我就变成小狗。”
傅临不禁微笑:“我不要你变成小狗。”
“那就变成春天的熊,抱着你从山坡上滚下来。”
“?”
“《挪威的森林》里,男主是这样对喜欢的女孩说的。”
傅临抱着他,“我们现在就抱着滚一滚吧。”
他们抱在一起睡觉,就是没做过那件事。时间长了,燕玦便淡了,柏拉图挺好的。
傅临则不然,他试图跟燕玦亲密,但每每以失败告终,他把自己关卫生间,抽很多烟。出来后,指骨青紫破了皮。
燕玦把他的手包进自己掌心,说:“没关系的。真的。不要这样,好不好?”
其实燕玦去向心理医生咨询过,医生说,傅临这一现象,应该是心理障碍,过去受过严重的创伤。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玦也曾委婉地问过傅临,然而傅临只是沉默。
那沉默中的痛苦、压抑、憎恨,让燕玦不敢问第二次。
如果过去不能改变,创伤不能痊愈,燕玦想,那就是用这一生的陪伴来让他遗忘吧。
遗忘,是时光最大的魔法。他想对傅临施展这样的魔法。
然而没等他施展魔法,正如那年突如其来的爱恋,过去的真相骤然摆在他眼前,血淋淋的,刺痛他眼睛。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中,约莫十七八岁的傅临坐在卡座中间,几个中年男人与一个女人殷勤地围着他,其中一人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人把手搁在他腿上。
傅临眉眼清冷,抿着唇角接过一杯酒。
燕玦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握着剪刀,照片中除了傅临,其他人都被他剪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