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的。”他硬着头皮,“我是他邻居,他病了,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什么事?等他醒了我可以帮你转告。”
这辈子扯谎的次数,就数认识韩岩以后最多。
只听那边嘀咕了一句“怎么好端端的病了”,随后问:“病得不重吧?”
安宁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上半身脱了个精光的韩岩,背肌如弓,分明身体好得不得了,像头牛似的。
“不要紧的……”他手指在门板上画圈。
“那就好。我是他同事,姓王,你跟他说醒了以后给Patrick回个邮件,那边都等急了。”
听起来是很严肃的事情。他连说好的好的,挂断电话以后才发觉自己没穿鞋,脚板心凉凉的,又蹬蹬蹬跑回床边。
十点半都不能叫早晨了。雨后碧空如洗,即使隔着窗帘也能发觉外面的好天气。
穿好拖鞋,将韩岩的手机放回原位后,他从外套里翻出自己的手机。本来是想给韩岩悄悄拍张照,谁知划开后,意外发现一个未接来电。
居然是父亲打来的。
其实安宁跟家里许久不联系了。因为曹恒启的事,他同家里闹得很僵,原已做好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父母在那个城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已经从一线退休,但威权的余温仍在,同时也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同性相恋本就被视为离经叛道,何况安宁还背井离乡追爱,简直罪加一等。
他躲到卫生间,关好门,给父亲拨回去。
电话刚响两声就通了,那边喂了一声。
“爸爸。”他坐在马桶盖上,两腿并在一起,像幼时听训,“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刚才在睡觉,没有接到。”
那边却乱哄哄的,不像在家里。片刻后安静些许,他听见爸爸叫了他一声:“宁宁,听不听得清?”
嗓音很沙哑,比从前又老了许多岁。
“嗯。”安宁就此哽咽。
毕竟是父子,生疏的感觉只消一句便不复存在。他爸爸低声责备:“这么晚才起,你睡得倒好。”
接着无来由地叹了口气,“你妈妈为了你的事,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
安宁嘴唇动了动,答不出话来,只垂眸望着自己的膝盖。很明白是自己做错了事,因此抬不起头。
“在上班没有?”他爸爸问。
问完又有所醒悟,“是爸爸老糊涂了。今天周六,上什么班,难怪你起得迟。”
从前极少说这样的话。
安宁直觉有异:“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你最近要是有空,抽时间回家一趟,看看你妈和我。”
“怎么了?”
“让你回来一趟,还要有什么原因?”他爸爸故意板起声音。
安宁越听越不安,一直追问下去,终于从爸爸嘴里追出缘由。
秋初开始他妈妈偶尔低烧,起先没当回事,这周拖无可拖,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肺腺癌,已经淋巴结转移。老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早已是做好了就此归西的觉悟,只是放不下这一个独生子而已,这才有了今天这通来电。
挂了电话,安宁坐到腿发麻,再站起来时双腿打颤,恍惚的感觉直冲前额。
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去,走到衣柜前换衣服,仍旧阵阵发晕。
床上的韩岩仍在熟睡,大概是觉得热,两条胳膊都露在被子外面。整理好衣服背好包,安宁将穿过的浴袍重新挂好,然后才回到床边,替韩岩掖好被角。
等不及你醒了,安宁心想。
走到门口,他把着扶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迟滞片刻,复又回去,大着胆子拿走了一样东西。
睡梦中的韩岩唇上落了一个吻。
咸的。
—
再度醒来时,韩岩头痛欲裂,太阳穴像被枪弹轰过。
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酒店房间,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紧,空气中还残留着宿醉后的酒味。拿过手机一看,已经中午12点。
睡了这么久……
这地方他不陌生,以往跟那帮狐朋狗友泡吧,喝多了任谁都是往这儿一送,有时是他送别人,有时是别人送他。
昨晚想也不用想,必定是乔屿找人将他送到这里来的。起床冲澡穿衣,钱包电脑什么都在,唯独少了条领带,忘记落在什么地方了。
不多时就恢复五成精力,甚至在退房前回复了几封工作邮件。
车停在酒吧停车场,上车以后他没急着走,而是坐在驾驶位给乔屿发了条消息:“昨晚谢了。”
乔屿没回他。
宿醉在第二天才算彻底过去。
周一上班,一到工位就有同事给他送来一杯咖啡,“领带不错,病这么快就好了?”
他抬眸。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咖啡塞他手里,同事手背碰了碰他的额,“退烧了?”
“谁跟你说我病了。”
“你邻居啊。就周六早上,我帮Patrick催你回邮件,电话是你邻居接的,说你病了,还说有什么事可以帮忙转达,合着根本没转达?”
见他半晌不应,同事晃晃手:“病到底好没好啊,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儿不在状态。”
紧接着韩岩耸然起身,开始翻公文包。找到手机,疾步走到电话间,一遍一遍地给乔屿打电话。
来来回回,电话几乎响了百来声。
乔屿最终接了,劈头便是一副要闹翻的架势:“连打这么多遍你是不是有病?”
“前天晚上谁送我去酒店的。”
“别来问我。”
“是不是安宁?”
电话里一秒安静,乔屿的起床气跟窝火一并发作:“我他妈上辈子欠你的?你嫌他麻烦的时候让我接走,现在反悔了又来恶心我。是不是他你自己心里没数?你敢说你们什么都没发生?”
真的是他。
韩岩神智骤然清明。
乔屿骂个没完,他忍耐许久,沉声打断:“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告诉我安宁的电话。”
“……操。”好友彻底爆发,“再有下次你他妈永远别想再见到我,老子躲你躲到下辈子。”
但挂了电话,号码立刻发来。
韩岩第一时间打过去,结果却没人接。他难得急躁,偏偏又不能抽烟,小小一个电话间的地板快要被他踏烂。
叩叩——
有人等不了了,抬手敲门示意他赶紧出来。
他无计可施,只能开门出去,脸黑如铁气场渗人。回到工位发现电脑根本没开,索性不开了,干脆利落地请完假走人,开上车才发现既不知道安宁住哪儿,也不能直接杀到工作的地方去找人。
工作日的早晨,拥挤的马路上人人行色匆匆,只有他像是无头苍蝇。
无处可去,他停在路边,下车再次拨号。
从没有觉得等待这样煎熬,哪怕只是电话里的几声嘟音。
打到第二遍,终于通了。
他脱口而出:“安宁你现在在哪儿,我们谈谈。”
电话那头却安静了好几秒,随之出现一个柔软的声音,显得不太确定,“你是……韩岩?”
谢天谢地,还能听出是他。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从深井中将自己挖了出来,韩岩逃出生天,肩膀一松:“是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手机在口袋里,没听见。”安宁还是那种抱歉的语调,“有什么事吗?”
但多了些生疏。
过去的这个周末他们的确没有联系过,韩岩还以为他不再需要自己。
这个沉默的空当,忽然出现一道突兀的女声:“飞往临江的旅客请注意,飞往临江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
“你在机场?”韩岩警觉。
话筒被人手忙脚乱地捂住。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工作电话中来不及按静音,对方常常选择捂话筒。
可惜韩岩已经听见了。
“你要去临江?”
“不是去,”安宁讷讷纠正,“是回。我要回家一趟。”
韩岩紧张的情绪缓和许多,“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见一面,把话——”
“阿文。”安宁忽然轻声打断。
这是第一次,他没等他把话说完。
韩岩神经微麻,站直身体,“嗯?”
“我没买回程的机票。”
这是一趟单向飞行,没有归期。
“我不回来了。”
好几秒后韩岩方才消化这两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后备厢,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天,深秋的阳光照样刺眼。
“出了什么事?”
“我妈妈身体不太好,很长一段时间离不开人。”安宁爱哭,但说这段话时却没哭,“本来想过要告诉你,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
韩岩张了张口,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阿文,我运气真差。”安宁还是没忍住,有点哽咽,“你说是不是。”
跟初恋交往两年,发现自己当了两年的第三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走出来,没想到稀里糊涂弄错了人。等到终于明白谁才是对的那一个,亲情却轻而易举地击垮爱情。
两个人从直径一千米,走到直径十公里,好不容易重回一千米,才不过一个晚上,就要远至一千公里。
不过也幸好,还有那么一个晚上,辗转反侧时可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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