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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酌月光 (之立)


  安静得走过一间间紧闭的房门的时候只闻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自己脚步的趿拉声,以及身上衣物相互触碰时候的摩擦声。奶奶的病房在倒数第二间,等两人的脚步停在病房前,周卿檐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周惟月的衣袖。
  而周惟月只当他是害怕,抚慰似的拍了拍周卿檐的手背,转身就要拉上那锈迹斑驳的把手。可等他发现周卿檐依然倔强地拉着自己的袖口一角,整个人说不出只字片语,紧紧一手攥着自己胸口且胸腔正剧烈地上下起伏的时候才惊觉事情不对。
  周卿檐气喘犯了!
  “哥!”周惟月紧张得一时六神无主,可现下也容不得他再跑下楼找医生,只能紧闭上眼稳定了神智,在搀扶着周卿檐踉踉跄跄地坐到塑料长椅上,“深呼吸,别紧张,我在。”
  “你有带气雾剂吗?”
  周卿檐摇了摇头。
  得了答案,周惟月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周卿檐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自己的哮喘已经好了,只是偶尔需要吃处方药而已。他神色凛然地蹲在周卿檐面前,甫抬手给他松了脖颈上的领带,再把那拘束的纽扣扭开两颗让他向前倾身透气,且一下一下地有规律轻抚着周卿檐的后背。
  可症状却没有缓解的趋势,周卿檐甚至开始张着嘴撕心裂肺地剧咳了起来。
  久违的场景令周惟月慌乱不已,潜意识里告诉他他大可以现在冲下楼求助医生,可周卿檐一直抓着自己不放的心理就彰显了周卿檐并不想让自己离开,以至于周惟月的脑袋里像被灌进了粘稠浆糊般,左右不得要领。
  周惟月急得别无他法,只能生生捧上周卿檐的两颊,促使他怀揣着急剧的喘息直视着自己。周惟月也没在意他眼泪鼻涕直流,仅仅纯粹而坚定地瞠着镜片后头那双微红的眼,去看周卿檐,“哥,我在。”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
  等周卿檐缓过来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
  所幸期间有护士经过,被周惟月拦下讨要了药片和水,让周卿檐服下后才转危为安。彼时周惟月正站在一旁谢过护士,而周卿檐依旧是一副蔫蔫的模样,低垂着眸子,捧着矿泉水瓶一来一回地晃动着。
  等周惟月的皮鞋进入视线,他才轻缓呢喃道:“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周惟月笑笑,再次在他面前蹲下身,攒着张卫生纸给他擦拭额角沁着的薄汗,“要是哥你不想,我们就回去吧,先安顿好再来看奶奶。”
  周卿檐望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徐徐摇头,眼神平静而坚定:“没事,进去吧,只要你在。”
  “真的没事?”
  “千真万确。”
  老旧的木门嵌齿似乎是染上了锈迹,得费上好一番劲儿才能拉开,病房内空间逼仄,但胜在窗户微敞所以空气还算清新,并且迎着穿堂风的,还有不晓得是哪张病床上的花香。床位不多也就六张病床,用泛黄的白布隔出空间,其中四张有睡着人,另外两张空置着,被褥凌乱皱巴成一团,卷缩在床榻一角。
  周卿檐跟着周惟月的脚步走到了最里左边的床位,奶奶枯黄消瘦的面上罩着氧气罩,随着呼吸蒙起了水雾,她原本睡着,可不晓得是不是忽闻声响后睁开了眼,那双眼白浑黄迷蒙的双眸陡然间罩上了一层笑意,她探出那只打着点滴皱巴巴的左手,费劲儿地冲两人招了招。
  “……奶奶。”周卿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针扎处,握住了奶奶微凉粗糙的掌心,“您还好吗?”
  奶奶氧气罩下的嘴角扬起,刻进岁月深沉留下的纹理里,缓缓地摇了摇头。许是碍于氧气罩的原因没法说话,也或许是疲惫,奶奶见了两人的到来以后,仅仅轻拍周卿檐的手背以示抚慰后边阖眼睡了过去。
  见到奶奶疲乏又无力地闭上了眼,周卿檐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他慌不择路地拽住了周惟月,忐忑地张了张口,“奶奶她……”
  “她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周惟月指了指监护仪,
  上头显示的心电与呼吸仍保持在正常数值,唯独心率稍和缓了些,降到了七十多不偏不倚也就上下起降个三两个数字,周卿檐也算是一只脚踏入医学的人,虽不说有多么专业,但好歹血氧饱和等等的还是能分清好坏——总而言之,奶奶的情况虽然不算太好,但也没到危机的程度。
  由此他才松了一口气,懈下了一直犟撑着的一股劲儿,肩膀垮了下来,从周惟月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那双清湛的双眼此下黯然,蒙着层淡薄的水意。
  从周卿檐犯病的那一刻起周惟月就没有松懈下来过,他一直吊着一股气,生怕奶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周卿檐还指不定能不能跨过这道坎儿。他当着半个医生,也算历尽了生离死别,就如同先导所说的,救人的救动物的,归根结底都是拯救生命的,既然有拯救那定然又失去,所有的生命打自坠入人间的那一刻就有了定数,上天要你三更走,就绝对拖不到五更。
  习惯相遇,习惯拥有,然后顺从失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傍晚六点半以后探病时间过了,护士开始撵人走,两人才不情不愿地和半梦半醒的奶奶说每天再来探望她。鸢岛傍晚的天色浓酽得就像是晕不开的水墨,残红和黛蓝参杂着一点儿也不纯粹的黄,而云霭就像晕染得不好的涂料,生生地画上了生硬的边际线。彼时起了风,吹得后山的芦苇沙沙和鸢鸟长鸣,风中有香线燃烧的气味,以及凄厉的哭声。
  转头望向医院门口的时候,才见一位年轻的女子哭得几乎脱离,被医务人员搀扶着出来,嘴里还断断续续絮叨着“节哀顺变”。
  周惟月看了不消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百无聊赖地看着脚边凋敝的落叶,沾染上了污泥,显得肮脏又渺小,而后他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本会踩在上头的脚步,千思回虑以后,才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久违的号码。医院内不能吸烟,虽说他也没打算吸,但还是把烟盒里仅剩的一根万宝龙掐在指尖摩挲,企图给心理一些慰藉。
  片刻以后等他打完电话,掐着电话挂断的末尾,周卿檐的身影从小到大,从模糊到清晰出现在周惟月视野里,他才含上了笑意。
  “久等。”周卿檐说。
  周惟月不着痕迹地把烟根连同空纸盒一同攥进手里,不着痕迹地扔进了垃圾桶,“我请好假了,也通知爸妈了,他们今晚的飞机,明早能到。”
  “你打给爸?”
  “他没接。”周惟月摇了摇头,面不改色,“是妈跟我说的。”
  周卿檐像是丝毫不意外,点头以示了然地“哦”了一声。
  往回走的时候气温降了些许,早前的闷燥被一扫而空,周惟月把的士的一侧车窗缴下,海岸刮来的风便呼啦呼啦肆无忌惮地钻入衣袖发梢,留下的皆是丝丝凉意。从刚才开始周卿檐就一副恍神的模样,和他说话也是有一答没一搭的,周惟月了然他的情绪起伏,也深知自己心思玲珑的哥哥烦恼的时候最需要的,并不是所谓的一个人静静,而是适当地转移话题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陪伴。
  这一点还是他陪伴在周卿檐身边的数十年,自己磕磕绊绊摸索出来的。
  于是周惟月绞尽脑汁,搜刮了脑海里好多的话题,才开口,“对不起。”
  周卿檐被他一通没有起因缘由的道歉打了个猝不及防,忙侧过头,只见周惟月把外套披在两人间隔的座位,而在底下悄然把自己的手虚虚地攒在自己掌心,神情低落,却仍倔强地勾着嘴角,形成了个不伦不类的笑容。周卿檐鲜少见过他这般颓丧的模样,也顾不上前方司机会不会觉得两人的行为举止亲昵得有些异常,“怎么了?”
  “我想安慰你,但想了很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惟月讪讪地笑了笑,“让你不要难过的话未免太冠冕堂皇,所以我只希望哥你难过完今晚,明天不要愁眉不展,好吗?”
  周卿檐这才后知后觉品味过来。
  一直自己兜着奶奶生病的事情的是周惟月,这会儿奶奶再次病发,他的伤怀和踌躇定然不比自己少,可偏偏这种时候自己的一举一动更是加重了压抑在周惟月心头的顽石,设身处地一想,若立场交换,自己指不定早已被压垮了。
  也就只有周惟月,从小到大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扔进嘴里嚼碎咽下,是甜是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卿檐合拢了两人交握的手,坚定又无畏地说:“好。”


第70章 忍冬
  心头压着事儿难免夜长梦多,周卿檐这后半夜是怎么也睡得不安生,一段迷蒙梦境反反复复,扰得他整夜都半梦半醒。所幸周惟月显然也不能安眠,被他不晓得第几次的屡屡翻身吵醒以后,长臂一揽,把周卿檐禁锢在怀里,哄孩子似的节奏规律拍着他的后背——神奇的是周卿檐居然就这么闻着彼此的心跳声,长夜再也无梦。
  清晨睁眼的时候不过六点半,叠嶂山峦的那头刚泛了些白,像是被不经意倾倒的颜料泼墨上去一般,隐藏在如绸如缎的云雾后头。周惟月并不在自己身边,唯独床侧皱巴巴的床单和揭开的被褥下头那隐隐约约快要散去的余温,彰显著不久之前此处还逗留着一副躯体,周卿檐揉了揉眼,摸到了床头柜的眼镜,掰折开镜腿架到自己鼻梁上头以后视线恢复了清明,才看清晰房间链衔着的后门处开了个微不可查的小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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