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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道 (五泉溪)


  苗得雨见都没有把当年的事当回事,就把自己辞过支书后,乔福长如何烧底火;老仝如何把区殡葬所长约在一起吃饭;副区长老魏如何把怎么告状从哪里告状,都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苗得雨说这件事我虽然被人当枪使了,但打心里钦佩,整个过程做得水到渠成滴水不漏,没有一点破绽。乔福长以同学身份说出内幕,老仝你引出殡葬所长解答问题,最后老魏出来指点迷津,说出路在何方,这盘棋可谓棋看三步,步步为营。其实对我帮助最大的是老魏,当我意识到老仝把殡葬所长请出来是想利用我时,我想止步,但肚里的杀牛之心却越来越强,当枪使不当枪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害我辞职的人知道,小水沟里也能翻大船,我就把老邵你当成了报复对象。是老魏给出了拱你下台的主意。老邵听了,笑着说你当时的心情我理解,你所做的举动我也理解,但有一点需要你明白,我不是逼你辞职的那个人,至于谁让你辞的职,又是如何逼你的,我觉得你比我更清楚。老邵说的这个人是老陶。但当着众人面不能说出,老陶如今腾云驾雾在煤都区的上空,苗得雨指望在老陶这片云下饥食渴饮呢。苗得雨更知道这个人是谁,怕老邵继续往下说,忙打岔说喝酒喝酒。
  苗得雨与大家碰过酒,喝下,站在桌子旁没有坐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说,对啊,刚才说到老魏,你们谁知道老魏这些年的情况。虽然都在一个城市里居住,没有了工作上的接触,大家竟然有多年没有见面,谁都不知道他的情况。老仝说我还是三年前见的老魏,不是在落凫市是在省城的医院。我去看病,他也在那里看病,就遇上了。在挂号大厅仅仅简单交流一会儿,他说在位时不珍惜身体,逢酒就喝,退下来后落了满身病,现在主要任务就是满世界看病。我俩说了些相互保重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老魏的情况,大家心里灰灰的。
  老邵由老魏想到老凌。掐指头算算,自己与老凌在煤都区院内两车相会瞟过一眼后,从没有谋过面。以前的恨也罢怨也罢,经过十年的陈放,都化为乌有了,心里反倒惦记起来。老邵问老凌现在怎么样呢?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袁风说问老凌,你算问到人了。我和老凌住在一个小区内,他比老魏的情况更惨,现在路也走不了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家里人给他雇个男工照顾生活,如果天气好,由男工带着出来转悠。从家里出发绕到煤都区办公楼前,再穿过黑金街道办公地点,到达郊外龙口镇政府,这条路线固定多少年没有变。这些地方都是老凌工作过的,想必有深厚的感情在里面。袁风把情况介绍过,大家都低头不语,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气氛异常沉闷。不知过了多久,苗得雨喊了一声“喝酒”,才把人们从意境里喊了回来,都附和说“喝酒,喝酒”。只是喝下的酒已经感到不是原来的滋味。
  老邵决定要去看看老凌。
  尽管心里有准备,但当看到老凌的一刹那间,老邵心里还是一颤。秋天午后的天空有些凉意,树叶已经开始发黄还没有凋零,太阳看起来还像夏日里那样晃眼,只是没有灼烫的温度,软绵绵地透过两旁的银杏树,斑斑驳驳洒在小区的行道上。
  老凌是被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用人力车推出来的。这是一辆城市里常见的三轮脚蹬车,有别于那些运载货物脚蹬车不同的是,这辆改装过的脚蹬车的车厢是置放在车体的前面,车厢也是改装过的,比一般的车厢高大,老凌坐的助残轮可以直接停放在车厢内。老凌穿一件酱黑的夹克,由于时间久远已经褪色,显出灰白混合色,老邵一眼认出这件夹克是老凌当区长时经常穿的那件。老凌的脸已经胖了许多,因为发胖反倒没有多少皱纹,太阳穴处有两丛老年黑斑。他倚靠在轮椅的背上,低垂着头眼睛缝闭着,眼袋显得特别大,零乱的灰白发遮住半个脸庞,头随着脚蹬车的颠动无力而有节奏地摆动着,远远看去像一棵被凄风苦雨摧揉过的老柳树。
  老邵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男人载着老凌走出小区,路上挥动着手喊道“看风景喽!”。老凌缓缓地把头直起来,过三分钟后,又垂了下去,仍旧无力而有节奏摆动着。老邵驾车慢慢跟在后面。过煤都区办公楼时,男人喊道:再瞅瞅哪是你办公的房间?老凌把头直了起来。过黑金街道办公地点,男人干脆把脚蹬车停了下来,歪下头凑在老凌耳朵前大声说,这个地方你开销过三个村的支部书记;跟检查卫生的副市长拍过桌子。老凌直着头咧了咧嘴,想说话没有说出,乌拉一阵子。男人说知道了,那时你三十多岁,正天不怕地不怕时候。说完男人没有作停留,就蹬着车向城外方向驶去。大约过了半小时,把脚蹬车停放在龙口镇政府旁的小游园边。这里是老凌工作近二十年的地方,以前在郊外,随着落凫市城市的扩展,如今包裹在城中。
  老邵把汽车泊在人行道旁,走向老凌。那男人已把轮椅从脚蹬车卸了下来,推着轮椅上的老凌走在游园的甬道上。老邵和男人搭讪后走近老凌,喊了一声“老凌”,老凌没有反应,侧着脸木棱地看着天空。老邵加重一声喊道“凌区长”,老凌只是把头稍稍侧了侧,仍旧看着天空。男人说他得脑血栓已经好多年了,现在大脑开始萎缩,连人都认不出来了。老邵问你每天都拖他出来?男人说每天都出来。老邵问为什么要每天都出来呢?冬天夏天这两个时节病人不适应户外活动。男人摇着头,说没办法啊,虽说他糊涂成这样,如果哪一天没有拉他出来遛弯,他会表现得烦躁不安情绪激动,有时候连饭都不吃;出来了他就一天安安静静的。老邵又问为什么要选择这条线路呢?男人笑着说是老凌没有痴呆前定下的。他以前在这几个地方当过官,有感情。男人指着前面的游园如数家珍地说道与老凌的关系;又指着前面龙口镇政府说道老凌在那里生活工作的情况,甚至说到每处的点滴细节和细节里人的姓名。男人说完自嘲地笑了笑,说不瞒你说,我已经伺候他好多年了。老凌清醒时说的这些话,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每次经过老凌都会唠叨又唠叨,每说一回他脸上都会放一回光彩。老邵走过去捋了捋老凌零乱的头发,笑着问老凌都说些什么?男人说都是当官的事,张三了,李四了,头痛了,脚痒了,乱七八糟,我也听不懂。男人感叹一番,说也难怪,老凌做过那么大的官,该经过多少事啊!只可惜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老邵弯下腰把老凌的手拉在自己手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老邵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与男人攀谈起来。男人与老凌是高中同学,同一个村,光屁股一起长大的。男人说,他与老凌高中毕业之前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放假打柴放牛,即便到镇上上高中不在一个班,吃饭还一起搭伙。老凌家里穷吃不起学校食堂,他母亲把蒸好的馒头让他带到学校,一吃就是几天,馒头放过冰瓷冰瓷。那时男人家里条件好,父亲在村里当干部,吃学校的食堂。男人买了食堂的热馒头与老凌的凉馒头交换着吃,偶尔男人在家里带些肉食,两人都是把肉埋在碗底偷偷吃,怕同学们见了眼馋。男人讲到此时,脸上是满满的笑。后来老凌考上大学到落凫市做了官,男人落榜后留在村里,为了生活到村附近风景区抬滑竿,两人就中断了联系。男人说这怨不得谁,老凌吃一顿饭,需要他抬一年的滑竿,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慢慢地男人就把老凌淡忘了,偶尔别人问起老凌的情况,他也会说上两嘴。
  有一年男人的母亲到落凫市看病。在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后,还凑不到母亲做手术的费用,男人想到老凌,硬着头皮敲开老凌办公室。老凌补足剩下的余款,还到医院探视他母亲两次,让男人在心里由衷感激。再后来老凌退下来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脾气变得越来越怀。开始时,有人还来探视,之后,便没有了。老凌时常念叨他光屁股长大的这位同学,说到他们当年的往事,会眉飞色舞露出难得的高兴。老凌的病情加重,生活不能自理,需要雇一名男工。家里人说,请老凌的同学过来,不仅可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还可以陪他说说话,老凌的家人去找男人,男人还是有些犹豫,如今他也有了年纪,正在家里颐养天年。但感念当年老凌在最困难时候帮助过他,虽少有联系但心里还是朋友,就答应了。老凌度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和同学有说有笑,直到再次犯病成了痴呆。男人说,人啊,幸福不在于风光时前呼后拥,而在于像老凌这样的时候,能有人陪着说话。老邵说老凌都这样了,能听懂你说话吗?男人笑了笑,说心里有感应,毕竟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比得过他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老邵把轮椅从男人手里接过来,缓缓地推着往前走。老邵问现在还有经常来看望老凌的吗?男人说没有了,只有一位姓洪的偶尔过来一次,听说当过教育局长,感念老凌当年对他提拔推荐,没有忘记老领导。老凌清醒时候,说过他为官不成功,是个好人。老邵知道说的是洪局长,他来煤都区时已经被提拔为区政协副主席。想不到仅为那次推荐,老洪铭记到现在,不由钦佩起老洪的为人。转念又在心里笑自己,自己在位时往往忽视的不都是像老洪这种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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