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
这个词,是一把要命的快刀,一秒钟,便将屋里屋外三个人的心都刺穿了。
钟姵吼完一句“变态”,眼睛忽得模糊,眼泪就下来了。
钟宁被钟姵的眼泪吓懵了。他的耳边还在轰着那两个字——“变态”。
少年的心很柔软,很容易被打碎,伤得面目全非。
钟宁不可置信地问:“妈,你怎么能说我们变态呢?”
“不是变态是什么?你告诉我是什么?”钟姵抹了把脸,满手心的眼泪,她恨得都想掐死钟宁,“你们两个男的,你们在一起,要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都不重要!”钟宁也到极限了,他朝钟姵吼了一声,“重要的是我喜欢,我们在一起!”
“重要的是......”钟宁梗着脖子,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哑上嗓子,委屈地喊,“你是我妈,你不能这么说。”
全世界的子女,对母亲都有一种天生的依赖,更是有一种天生的理所应当,或多或少,都是这么认为——不论发生什么,妈妈应该站在我这边。
哪怕她生气,哪怕她难过,她也不会伤害我。她是无敌的,她可以帮我对抗全世界。应该是这样的。钟宁也是这么想。
可惜钟宁还不懂。“妈妈”,她还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会心碎,会长白头发,会有皱纹,会变老,会脆弱,会哭,会口不择言。她太普通了。
“我是你妈?你还当我是你妈?”钟姵浑身都在抖,她问钟宁,“我就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改?”
钟宁的心已经沉底儿了。他低着头,被打过的脸颊慢慢有些发肿。钟宁低低地,认真地,倔强地说:“我没错。怎么改?改什么?我喜欢张蔚岚,这错了?”
钟姵实在听不得那句“我喜欢张蔚岚”。她猛地上前,一把给钟宁推在地上。她脚上的另一只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踢去哪儿了。
她光着脚,站在瓷砖地上,天气热,她还在流汗,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心往心尖上蹿。
钟姵咬牙切齿地说:“钟宁,你有良心吗?你没错?你还没错?”
钟姵气得满脸通红,她本在轰炸的怒火仿佛被忽而滂沱的暴雨浇死了。她竟突然泣不成声:“你这么说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自己吗?你对得起谁!”
“你从小就有个不干不净,死透了的爹,你知道我一个人,我一个女人,我......”钟姵语无伦次了,她丢掉了所有坚强刚硬的外表,成了个软弱的,抱怨的女人。
她哭着对钟宁喊,喊得断断续续,喊得心力交瘁:“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冷眼?我被......我被人在背后戳了二十年脊梁骨。”
“我为了什么?我......我为了什么?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二十年,我就是为了让你以后也被人看不起吗?让你......也被人说三道四,让你被人......指着后背骂‘变态’吗?”
“你没错,那是我错了?”钟姵脸上的妆全花了,她现在像个落魄冤屈的女鬼,“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这个王八蛋......”
钟宁仰头看着钟姵的脸,心脏揪得要命,活着一秒,心跳一次,都难受得想死。
他又往门外望了一眼,看见张蔚岚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张蔚岚肯定是吓傻了吧。”钟宁想。
世事难两全。就算他错了,他也已经喜欢上了。他喜欢张蔚岚,这是真实的,不会改变。这份感情有温度,和他的呼吸一起,和他的生命一起,是存在的。
如果注定他要成为一个不孝子,成为一个千古罪人,成为别人唾骂,看不起的“变态”,那么起码......让他护住心上那一亩三分地。
那狭小的地方,他放了个人进去。他放了张蔚岚进去。
钟宁闭上眼睛,死死咬着后槽牙,咬得牙根都疼了。他喘一口气,和钟姵说:“妈,我就是喜欢他。其他的无所谓,单我喜欢他这点,我没错。”
“我打死你!”钟姵拎起一边的椅子,拼劲全力摔去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钟宁盯着钟姵看,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在疼,但眼中却没有半点退缩。
年少的一腔孤勇烧起来,一句话似乎呕出一口心头血:“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他。”
这声音不大不小,张蔚岚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
谁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做。
钟姵待他那般好,像他第二个母亲。钟宁呢。钟宁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火。他是光,他是热,他是支撑他走下去的那根坚定的拐杖。没有钟宁,他早就摔到十八层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两个人。因为他。为了他。
他该做什么?说什么?走过去?腿好像没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站立,他走不过去。
恐惧攥捏着他的五脏六腑,已经要掐碎他的身体,毁灭他的灵魂。他似乎,死掉了全部。
“咣当”一声。钟姵给家门摔上了。
张蔚岚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一门之隔,他的世界瞎了。里面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
“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他。”
只剩钟宁这一句话。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像一条开满罂粟的荆棘鞭条,翻来覆去地抽,打,将他凌迟,要他半死不活。
“蔚岚,蔚岚,怎么了?”严卉婉回来了。老太太一手拎着舞鞋和舞裙,另一只手拍拍张蔚岚的肩。
张蔚岚的眼睛动了动,转头看严卉婉。
严卉婉问他:“你在咱家门口站着干什么?找钟宁?”
咱家。门口。
可这扇门关了。张蔚岚又哪里有过“家”。
严卉婉又瞅了瞅一地的狼藉:“这是怎么了?这不是你钟阿姨的衣服么,她回来了?”
老太太放下舞裙和舞鞋,蹲在地上开始捡钟姵的衣服。
“你混蛋!”隔着门,钟姵的大骂声突然爆裂。
严卉婉心头一个狠突,赶紧站起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又扭脸问张蔚岚:“里头怎么了?钟宁呢?他在里面?和他妈吵起来了?”
“你说话啊!”严卉婉急了,又上前敲了两下门,“钟姵!钟姵!你干什么呢?小宁,给外婆开门!”
里头自然没人理她,严卉婉只能掏钥匙。
“奶奶。”张蔚岚忽然低哑地唤了严卉婉一声,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哎,你这孩子干什么!”严卉婉吓了一跳,刚掏出来的钥匙也脱手掉地了。
她凑去张蔚岚身边,要给张蔚岚拉起来,一时间血压蹿高。
“奶奶。”张蔚岚不肯起来,他低着头,很小声地,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第63章 爱人的鲜血流在他身上
“对不起什么?到底怎么了?你跪这儿干什么呀!”严卉婉去拽张蔚岚,但拽不起来。
无论严卉婉说什么,问什么,张蔚岚就是不出声。他低着头,一双膝盖似乎长在地上,长死了一样。
严老太太急得喘不上气儿,她薅不动张蔚岚,只能由着他跪。
严卉婉转身捡起钥匙,赶紧打开家门。她心脏蹦得飞快,她确信——这不是件小事。
到底怎么了?又关张蔚岚什么事?
打开家门,严卉婉双手发抖,足足在原地愣了几秒。
在她一双昏花的老眼里,钟宁坐在墙角,衣袖稀烂,闭紧嘴一声不吭。而钟姵手里居然拎着根棍子,往钟宁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揍。
揍得“砰砰”响。
严卉婉盯着那棍子看了半天,认出那是自己家的拖把头儿。
“你干什么呀!”老太太跑过去,从后面抱住钟姵,“你做什么这么打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你疯了?疯了啊!”
钟姵又撕扯一阵,钟宁分毫不肯躲,就擎着脖子穷挨揍,盯着自己的外婆和亲妈看。
“小兔崽子你怎么惹你妈了?你说话啊!你先认错!”严卉婉朝钟宁喊。
钟宁的嘴动了动,顶着一身火辣辣的疼痛,红着眼眶,总算哑嗓八叉地吭一声:“我没错。”
“混蛋!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蛋!报应,真是报应!”钟姵又举起棍子想揍钟宁,严卉婉连忙要夺下来。
但她没有钟姵力气大,钟姵又疯又怒,痛心疾首,早已经六亲不认。严卉婉没办法,只能一步跨在钟宁前面挡着,死瞪着钟姵说:“打!混账东西,你连我也一起打死吧!”
钟姵一愣,片刻后将手里的棍子摔去一旁,紧接着一屁股跌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妈......怎么办,这孩子疯了。怎么办......”
严卉婉缓缓蹲下来,深吸两口气又闭了会儿眼睛。一场闹剧折腾得她头晕目眩。她扶着钟姵的肩膀问:“到底怎么了?你跟妈说。”
严卉婉:“钟姵,别哭......别哭,你哭妈都心疼死了......”
屋里正在发生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张蔚岚不知道。他听不见,看不见。他似乎掉进了一个聋哑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片黢黑,毫无生息,周遭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阳光明明还存在,却照不进这个世界里。
张蔚岚就跪在钟宁家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夕阳走了,天真的黑下来,他的膝盖麻木,生疼,再麻木,再生疼,循环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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