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给他量体温的护士露出善意的微笑:“好歹有阳光,罗兰先生。您应该去院子里坐一会儿,要我说,这梧桐叶掉的美极了。”
莱斯特轻轻地嘟囔了一声,他配合地坐起来一点,背靠在墙壁上,潮湿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到背上——这让他不太好过,护士拿走了温度计,一如往常在正常值以内——他知道自己没病,就是不怎么想出院。
反正这是施特劳斯的私人医院,只要维克特没意见,他就能把这儿当个廉价公寓似的住到世界末日。
莱斯特坐着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许一两个小时,直到杰西卡拎着一堆东西走进来,并且大呼小叫地责骂他把自己搞得像一条刚从贝加尔湖里捞上来的金枪鱼。
“诅咒上帝,你能不能哪怕有一会儿让我安下心——就一会儿,求你了,别像个蠢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宝宝!”
杰西卡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白气在空气里滚动着,这使得一切景物都带着柔和的毛边,显得平和温馨,活像个幻象,又或者这本来就是。
“你过得不错。”
莱斯特温和地开口,他总是善于调节自己的表情,杰西卡沉沉地叹了口气,伸手解开了头上的缎带,姜黄色的卷发乱糟糟地散在背上,就像一团被猫挠乱了的毛线:“是的是的,能在莱斯特·全美最大方好脾气·罗兰老板手底下工作,我敢说我比任何时候过得都好。有问题的是你,亲爱的。”
莱斯特耸了耸肩,仍然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温和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座永远不会有所触动的雕像。
杰西卡抓了抓浓厚的头发,决定换一个话题——莱斯特的警戒心出人意料的重,就像外头竖着三层柏林墙:“卡尔去了新墨西哥州,老霍克利气疯了,他发誓要给卡尔一些教训尝尝。但我们都知道,天高任鸟飞,他没戏可唱了。”
这话题也不见得有多好。
莱斯特喝了口茶,深灰色的眼睛放柔了一些。
“你是个无耻之徒。”杰西卡总结道,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哪怕之前从未干过,现在也能将莱斯特的一应事务打理得仅仅有条,她必然看透了本质,就像维克特那样,但显然她的清醒更胜于他。
莱斯特眯着眼睛笑了笑,用甜蜜的声音说道:“但显然我会给你发工资,亲爱的。现在,我们能谈谈<华盛顿邮报>的股票收购案了吗?”
......
凯瑟琳有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正在撒娇的可卡犬,她接到了通知,莱斯特很快就会来——老查理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表示。
自从卡尔离开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在白杜鹃一直保留着的女主人卧室里花费漫长的时间——翻阅那些发黄的相册、抚摸每一张画像、拒绝所有人的陪伴躺在藤椅里度过每一个日落。
这可真像个笑话不是。
本杰明从楼梯上下来,穿着质地精良的西装衬衣,头发上抹着厚厚的连苍蝇都站不住脚的发胶,凯瑟琳掀了掀眼皮,他的手便小心地缩了回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早、早上好,妹妹。”
“别往脸上贴金,科林先生,我哥哥在新墨西哥州呢。”凯瑟琳冷冰冰地说,她把狗抱上了桌子,这理论上是绝不符合用餐礼仪的,但谁他妈在乎呢,卡尔离开了,她凭什么非得给这个杂种好脸色?
本杰明的神情泫然欲泣,他甚至有点儿神经质地抓皱了放在桌面上的方巾——但很快意识到不对,又小心翼翼地抚平了那些褶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小姐。我只是希望父亲高兴点儿,他喜欢看见一家团聚。”
凯瑟琳不耐烦地说道:“把你的婊||子母亲也接进白杜鹃来一家团聚?看在霍克利的份上,别丢人了科林先生,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凯瑟琳!”
老查理面色铁青地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辛辣言辞,他看起来气得要命,但小姑娘也同样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与他对峙,本杰明缩在椅背上,咬着嘴唇活像个被吓坏了的小可怜。
“午安,女士们先生们,看来我到的并不是时候。”
莱斯特轻快的语调打破了僵硬沉重的气氛,他脱下身上的羊毛外套交给了亨利管家,熟门熟路地走到餐桌边上,向梅要了一杯热咖啡和一份香草蛋糕,十指尖细地抵着下巴:“亲爱的凯瑟琳,我注意到奶油有点儿饿了,我猜它或许希望来点淡牛肉。”
凯瑟琳理了理头发,礼貌地道谢:“我想你是对的,你的提醒总是恰到好处。你身体好些了吗,莱斯特?”
“当然,一点胃出血和过劳可打不倒我不是。”
莱斯特冲小姑娘眨了眨眼,这个略显亲昵的小动作很好地让凯瑟琳放松下来,她重新坐下来,用一个干净的盘子装了肉和清水给她的狗喂食,那只有着漂亮的棕红色毛发的可卡犬攀着她的手臂一边摇尾巴一边安静地进食,凯瑟琳长长的睫毛搭在光洁的皮肤上,看上去温柔得不可思议。
老查理眼神复杂,自从卡尔离开,他和凯瑟琳的相处便充满了剑拔弩张,他们显然都有着霍克利一贯的坏脾气,她维护自己的哥哥,拿生命那样保护着他的地位、名声以及留在白杜鹃里的一切——活像一只护崽的母狮,而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头误入领地还妄图厚颜无耻地留下自己痕迹的鬣狗。
这当然古怪,但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只要本杰明仍旧留在这里,他就永远是那个可耻的背叛者。
老查理的目光落在莱斯特身上——他比从前消瘦了些,穿着得体的黑色高领毛衣和白衬衫,看上去更像个学者而绝非商人,他的肤色透着罕见的珍珠白,金色长发在脑后扎起,灰眼睛温柔明亮,嘴唇却有丰艳的红润,美极了——哪怕痛恨,老查理也得承认这一点。
“罗兰先生,我要说,你实在是个玩弄人心的恶棍。”老查理冷冰冰地说道,眼睛里的厌憎不加掩饰。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倘或最开始他们选择顽抗到底,那最终认输的一定会是卡尔,然后他走上正确的路,娶妻生子——或许和莱斯特藕断丝连,但绝不会影响霍克利在上流圈子里的体面——甚至会因为有这样一个能干的情人而成为佳话。
但现在显然一切都无可挽回,这可耻的小人物以退为进,好了,现在他心想事成了,卡尔这个傻乎乎的小子一脚踏进了他的陷阱,像个勇士一样去开垦西南部的荒地——哈,整个霍克利家族上难道还出过比这更可笑的事儿吗!
莱斯特弯着眼睛微笑,动作轻柔地放下了自己的咖啡杯,瓷器碰撞的声音柔和好听:“霍克利先生,为什么不往好处想想呢?你们仍然是父子,卡尔将为霍克利的鼎盛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除了这位科林先生,我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私生子先生用一种恶毒的眼神望向他,莱斯特毫无诚意地懒洋洋地撇了撇嘴角。
老查理深深吸气,最终充满愤怒地叫道:“但我会失去我的孙子!或者孙女!见鬼,难道你们谁他妈的能给我生一个继承人吗?”
凯瑟琳和莱斯特对视了一眼,毫无疑问的,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不敢置信,紧接着就是狂喜,小姑娘有点儿迟疑地说:“父亲,假使我的理解能力没出问题——”
“是的!对,我他妈同意了!诅咒撒旦,我可一点儿都不希望失去我唯一的儿子!”老查理一脸“上帝派这群可耻的混蛋来折磨我叫我不得安生”的崩溃表情——本杰明在听到这话时完完全全的白了脸色,他瞪着老查理,就像要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因为说错话而产生的懊悔和歉疚——但没有,老霍克利中气十足地大声抱怨着,“得了吧,随便你们,反正这是我应得的是不是?要是你们母亲在,她绝不会同意你们这样——哦,我亲爱的简——哦,我对不起她......”
亨利管家连忙给他递上手绢和能够稳定情绪的苹果酒,凯瑟琳小声地同莱斯特抱怨:“这可真是——你们得感谢我母亲——上帝,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莱斯特想了想,温和宽容地回复她:“你知道的,人老了就爱回顾过去,他恐怕是良心发作——你知道的,他对你母亲、对卡尔、对你显然亏欠不少。另外,不得不提醒你,维持尊重,亲爱的,他可是你的父亲。”
凯瑟琳翻了个白眼,放下狗上前给了老查理一个拥抱。
☆、Chapter 40重逢
相较于纽约,美国西南部的气候总是有些晴朗过头,阳光穿透了大气层,活像个绝不愿走一点弯路的相手段强硬的暴君,室内闷热得让人不安,安东尼奥一边用手帕擦脸一边长篇累牍地向他的主子作报告,汗水顺着他的脊椎骨流下来,感谢上帝,他的内裤都快潮得能拧出水了。
重复张嘴的动作显然无趣至极,背到最后他甚至分不出自己与一台留声机的区别,眼球被汗水扎得刺痛,安东尼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索然无味的声线顿时像劣质唱片一样磕绊起来,难得的是年轻的资本家并未如同往常那样发怒,他甚至罕见地微笑了一下——说真的,这令安东尼奥有点儿受宠若惊:“保持这劲头,很快你就能加薪了,布雷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