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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在德令哈 (林子律)


  奚山不觉得她对奚东阳的爱情能够伟大到支撑一顶经年绿帽,若说面子作祟,离婚后这些年,谁又不是照样做该做的事,无论一帆风顺或是历经坎坷。
  那当年……是为了他吗?
  纵然他根本不领情?
  父母扭曲的爱情让奚山的价值观从“厮守终生”变为“谁离了谁不能过”,乃至于收敛一腔心动,不久前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了一点儿。
  池念有什么特别?说到底,不过对他真诚,对他执着,对他有纯粹的爱恋。
  这些是奚山渴望的爱。
  现在,奚山平稳地开着车,心里却凭空被搅翻了长江水。
  他自省过,当时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火,只考虑内心焦躁急需释放而没换位思考替白小宛着想。于是这些年,他尝试着缓解自己与母亲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年前回德令哈,都没有放弃过。
  他不会说话,不会处事,面对越亲近的人就越惶恐。
  白小宛对他的示好全盘接受了,也会关照他的生活,从羽绒被,到逢年过节的问候。但他们始终不像母子。
  奚山从前猜不透白小宛想什么,现在突然不想去猜了。
  也许他们都学会了各退一步,奚山不再提那段婚姻,把该给的都给她。而白小宛,她也不再沉浸其中,不再“为了奚山好”而选择平静地接受儿子的选择。
  亲情和爱情不同,不存在一对一的忠贞不渝。那么他和白小宛这样收场,不亲密也并不非常疏远……姑且叫做“求仁得仁”吧?
  奚山哑然失笑。
  丁俪还好奇地催:“小奚,他都说我什么了呀?”
  “有些时候,”奚山再开口,“他说您对他很好。就算好像什么都不可挽回,您也依然是他的妈妈,不对吗?”
  这话让丁俪表情微微一怔,眼睛眨了眨。
  副驾驶的池念戴着耳机装聋作哑,扭头看急速后退的街景,嘴角却慢慢地上扬。
  他不是丁俪,只知道表面语无伦次的“劝解”。听懂了奚山的暗示,有一块石头,正在从奚山心底悄无声息地消失。奚山终于跟那个冲动、刻薄、偏激又非黑即白的自己和解了。


在烟火中

  沙坪坝,三峡广场。
  晚上十点依然喧杂,夜幕挡不住愈发旺盛的人间烟火。
  越朝热闹边缘走,巷子越窄,反而越有市井江湖的味道。宵夜摊大都卖的烧烤,有的挤在逼仄的铺面里,电炉放在门口,一大股混杂着孜然和辣椒味儿的烟飞上高楼;有的直接摆在路边的拐角处,几张折叠小桌铺开,摩肩接踵不过如此。
  食品袋往不锈钢的盘子上一套,就把宵夜端上了桌。苕皮、五花、豆腐干……次第摆放,在暗淡夜光的笼罩中甚至拍不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照片。
  这种烧烤一般不会太卫生,可就是有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
  考虑到丁俪的接受程度,池念和奚山没让她去两个人平时吃惯了的路边烧烤,进了家挺有名的店——店面不大,甚至有点脏,但人声鼎沸几乎插不进嘴。
  “老板,三个人!”奚山说话靠吼,找到一个靠外面的位置后让池念和丁俪先坐。
  他去点菜了,池念紧张地观察丁俪的神色。
  虽然刚才在酒店时,丁俪没对奚山表现出任何意见,甚至夸了一句奚山外形不错,对长辈也体贴,可池念还是很不安。
  在池念的记忆里,丁老板从来都不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的座右铭是“细节决定成败”,有强迫症和重度洁癖,从来都见不得池念卧室乱七八糟。丁俪自律,强势的作风从公司延续到家里,老池都不敢和她正面抗衡。
  这样的一个人,会忍受油烟、沉闷的暖空调以及重盐重辣味精超标的烧烤吗?
  池念的忐忑一直维持到奚山回来,丁俪始终没说话,保持着饶有兴致的目光四处打量,还彬彬有礼地对奚山说了句“辛苦了”。
  一张很窄的桌子,丁俪和池念相对而坐,池念见他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奚山拉开凳子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坐到池念旁边:“不知道阿姨有什么忌口,我就点了些素菜。”
  池念在重庆被奚山惯得无比嘴刁,闻言抗议:“那我喜欢的烤脑花呢!”
  奚山弯了弯眼睛:“放心吧,两份都是你的。”
  池念满意了,托着下巴给丁俪安利:“妈,这家烤脑花可好吃了,一会儿你真得尝一尝。我以前也不吃……”
  丁俪安静地听他说,等池念安利完毕,闪着一双星星眼望向她,才说:“肯定很好吃,你来重庆之后气色都好多了……看这脸上的肉。”
  说着伸出手,隔着桌子迅速捏了一把,池念在奚山面前被老妈教育,一时有点挂不住脸:“我没胖。”
  “没说你胖呀,健康。”丁俪笑眯眯地,“小奚很会照顾人。”
  她这句仿佛变相承认了池念和奚山的关系。
  池念一愣,没领会自家老妈的脑回路,“啊”了声,正准备说点什么,丁俪又朝毫无防备的奚山开了第二炮:“说起来,小奚,你们认识这么久了,宝宝也没跟家里人提过。我现在就知道你比他大几岁,但是其他的……”
  竟然是要查家底。
  “妈。”池念怕奚山不高兴,打圆场道,“这种问题你怎么直接——”
  “我妈是普通职工,工厂的财务,今年七月退休。”奚山不妄自菲薄,也没特意炫耀自己,“我么,大学毕业之后跟朋友一起创业,三家店。换作北上广深,可能这点事业不太过得去,在重庆,每年还有挺多结余,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了。”
  丁俪饶有兴致地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
  伤疤猝不及防被触碰,池念害怕奚山受伤,不肯让任何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提及这个话题。可现在,奚山主动地亮了出来。
  他语气平静,神态放松,端着一杯茶水荡了荡,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爸以前是中学老师,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去世了。”
  若非池念知道内情,几乎要相信他这些话。
  他情不自禁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奚山的鞋,对方很快也像对暗号一般碰回来,眼角扫过池念担忧的目光,睫毛飞快地一翕动,仿佛在让他安心。
  池念叹了口气,用喝水掩饰自己的忐忑。
  丁俪表示着遗憾,向奚山道了个歉,奚山毫无破绽地接受,并补充了一句:“我和他感情不深,阿姨没必要说对不起。”
  丁俪吃过的盐比他们尝过的米饭都多,立刻从奚山这句话中听出了晦涩的言外之意。她皱了皱眉,直觉面前这个看似热心又开朗的青年不太简单,好似藏了点深沉,但这些又不至于让她为池念担忧——
  毕竟很多小心思没用在池念身上的话,就没必要纠结太多了。
  他们聊了几句,烧烤很快端上来。素菜垒在一起,烤脑花还要再等一会儿。
  美食当前,池念很快也没了和丁俪纠结这些的意思。他熟门熟路地拿起一串苕皮,在盘子里拆了,端着小碟开始吃。
  “好久都没吃过宵夜了。”丁俪感慨。
  说完这句,她也不再端着富太太的架子,捏着一次性筷子夹了几根韭菜,熟练地蘸醋,姿势宛如随便一个在街头宵夜的女人。
  池念出生时,老池的公司已经颇具规模了,他也从没见过父母“白手起家”时具体的模样,只有几张照片被套上了90年代复古的胶片感,不知全貌。他咀嚼动作停了半拍,看向面前,竟觉得丁俪很陌生。
  丁俪抬起头,嘴角嫣然的笑意不散:“干什么?我和你老爸以前忙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空隙时间蹲在街边吃面条是常事。”
  父辈的辛苦就在三言两语间,变得再具体不过。
  池念心情复杂,“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他不知道,丁俪吃宵夜时粗中有细,哪怕津津有味,目光却始终盯紧了他和奚山。
  豆腐皮在竹签上摇摇欲坠,池念没注意到,突然断掉半截急速下坠。
  “啊!”
  池念短促的感慨还没发出来,一只手掌垫着纸巾,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差点掉到池念身上的豆腐干,随手裹了,放在桌角边缘。
  奚山又撕了张纸,凑到池念眼皮底下,头也不抬。
  “谢谢哥。”池念条件反射地说,擦了擦自己满嘴的调料。
  这句话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池念说完,不经意间抬头对上丁俪玩味的眼神,顿时有点脸热。他不声不响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继续把苕皮拆成几个小块,夹到奚山的碗碟中。
  冬夜,热烘烘的店铺,烟火气浓烈,裹挟烧烤扑鼻香味后是一层暖色调滤镜,安抚所有寒冷与饥饿。
  池念不经意间地对上奚山的视线,那双眼里漾出一点光。
  一顿宵夜吃得有惊无险,结束后自然又要送丁俪回去。
  已经是深夜,酒店门可罗雀,门童前来迎接丁俪,刚打开车门,她不由分说“啪”地一声关闭了。池念诧异的询问还没出口,丁俪看向后视镜。
  “抱歉,小奚,我有几句话想对念念说。”丁俪温和有礼,却不容任何反对地说,“能麻烦你回避五分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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