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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人不清 (咸柠七)


丘文殊站得近,恰恰可以看到他鬓角带汗,低垂的睫毛颤颤扇着,像不知所措的蝴蝶,很有我见犹怜的美感。
丘文殊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甚是无礼,匆匆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拱手说道:“文殊,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宁琛喝完药回了他一句:“你不是谢过了么?”说话间,宁琛困惑地斜睨他一眼,眼里像是缀了繁星,美得让人沉溺。
丘文殊又退了退,直到找到平日里与宁琛相隔的合适距离,这才稍微自在些。
他被带出地牢后,的确向宁琛行了跪拜大礼,谢了恩,但当时他是被迫的,心底里并不服气,当然不能算真的谢过了。
丘文殊解释道:“当时口服,心不服,没有,诚意,自然,不算。”
宁琛见他一退再退,渐渐沉下脸来,将空碗搁下,冷声道:“取走。”
不明白宁琛为何突然变了态度的丘文殊垂下眼眸,默不作声上前取了碗,放在方桌上。
难道是不满他当时心不诚?
可任谁换做他,那时都不可能心悦诚服吧…毕竟宁琛原就是个小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将他当作一枚棋子肆意折磨…
不过宁琛救了自己,还要无辜遭受自己的质问和排斥,也确实应当生气…
丘文殊咬着内唇,斜着眼看向宁琛的方向,他还在那儿坐着。
房间安静极了,听得情外头士兵巡逻时沙沙的脚步声,也听得见宁琛竭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丘文殊无奈问道:“王爷,不睡?”
话说出后,丘文殊能感觉到宁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在昏暗的环境中丝毫没有压迫感,反而让他莫名感受到对方的难受,好似很委屈。
其实现在丘文殊已经回忆不起宁琛说过的狠话了,但他总是忘不了那个雨夜下承诺一定会救他的元琛,忘不了那份真挚的心意。
元琛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不重要,他看重的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谊罢了。
元琛可以救不了他,或者不救他,但却不能是一手制造这一切的宁琛,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再狠狠踩上几脚。
“三年前,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丘文殊匆匆别开脸,眼神虚空落在方桌上繁复的雕刻上,都忘了要尊称宁琛,“所以,才会,误会,你的,举动。”
“现在,知道,你,不一样了,自然,要真诚地,道谢。”
“你…”宁琛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迟疑地问,“…是在和我和解么?”
是功过相抵,两清了…不过宁琛那样解读也不算错…丘文殊点点头,又想到他可能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房间里骤然响起咿呀的木板声,丘文殊抬头一看,宁琛如横空出世般大步走了过来,身上混着血腥味的药草香味渐渐送入他的鼻腔里。
“你——”伤口不痛么?
“为什么?”宁琛眼睛亮得很,嘴角翘起又克制地垂下,声音里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雀跃,“为什么突然想和解?”
“你爱民,如子,为国,收复,失土,值得,敬仰…”
明明是赞言,宁琛却越听越不开心,灼灼的目光渐渐垂下直至消失不见,丘文殊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才会屈尊在这儿守夜?才会大度地要和我泯恩仇?”
“…嗯。”
宁琛生硬地偏开视线,赤裸的胸膛起起伏伏,显然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像一头被猎人愚弄过的野兽,既贪恋陷阱里的美食,又十分愤怒以及害怕被捕兽夹再次困住。
丘文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宁琛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丘文殊,咬牙切齿地说道:“什么爱民如子,为国收复失土,全都是狗屁!”
丘文殊惊愕地看着宁琛。
“全都是我在美化自己的行径,汲汲营营只为了民心所向。”
就算真是如此,宁琛这般赤裸裸地把目的告知于他,难道不怕他往外宣扬吗?要知道,他们有过私怨的!
“你…”丘文殊错愕地问道,“跟我…说这些?”宁琛是喝药喝迷糊了么?
“所有人都可以被迷惑,只有你不行。”宁琛眼睛湿湿的,像受伤又无助的幼兽凶狠地盯着丘文殊,恨声道,“我宁愿你将我想得极度恶劣,也不愿意你又把我美化成别的什么人!”

丘文殊震惊地看着宁琛,眼底隐隐透出些许不解。
这个宁琛怎么这么古怪!
美化不好吗?这样他就天然少了一个敌人啊!
而且,自己怎么看待他,对他来说都毫无影响才对吧!
“反正你必须看清我这个人,免得又被我利用了。”
“…”
夜风送入,吹散了满屋的药草味儿,灯影摇曳,宁琛脸上忽明忽暗,他侧过身,凶巴巴地问:“既然都说清楚了…你还要留下来吗?”
什么还要留下来吗?
他不就是过来送个药吗?
还是说,宁琛问的是,还留下来帮冯有庭吗?
那是当然的,他既然答应了冯有庭,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甩手不干的道理。
丘文殊沉吟着应了一声:“嗯。”
宁琛左手虚拢着抵在唇边干咳了一声,掩去微微翘起的嘴角,浑身锐利的刺全都慢慢垂下,到最后温和得不像是统帅千军,杀人不眨眼的琛王。
丘文殊心中谜团越滚越大,就算自己不愿意留下来,那也有别人来照看他,他为何一副被取悦的样子…
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孟关粗犷的声音扬起:“王爷,丘公子的小厮来了。”
宁琛很干脆答应一声,让丘文殊走了。
士兵给丘文殊和冯有庭腾出西厢房,引泉在东次间等候,给丘文殊带来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他的文稿。
四下无人,丘文殊低声道:“…琛王,有些古怪…好似…对我…”说不清,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引泉则面露委屈,就算丘家再落魄,也没有要少爷去伺候王爷起居的道理。冯有庭的药童为何不能来,就连他想代替少爷也不成,琛王这分明是有意折辱少爷!他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少爷,琛王的心思不能以常人论之,你最好不要靠近他,仔细又叫他害了!”
“倒也、不像…”丘文殊总感觉如今的宁琛与三年前唯利是图的宁琛不是同个人,可话说到一半,他脑海里闪过宁琛绝美的近脸,顿时应和地点点头,还是不要轻易接近宁琛的好。
丘文殊沐浴更衣后坐在烛光下誊抄文稿,思绪总是乱,他叹气罢笔。
不一会儿又有士兵将他请到宁琛的屋里。
彼时宁琛坐在床榻前,正烦躁地拉扯肩上的缠布,血花成团成团晕开,他似乎痛并快乐着,直到瞥见丘文殊的人影,才松了手。
丘文殊眉头拧紧,十分不赞赏地看着宁琛:“不疼?”
“疼,但好过痒。”怕丘文殊不理解,宁琛补充道,“我伤口沾了毒,会痒。”
刚才聊了那么久,怎么没见他挠过?
流血流成这样,得重新包扎吧?
丘文殊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我去找,冯大夫。”
很快冯有庭便背着药箱来了,战战兢兢给宁琛换药,丘文殊很少给冯有庭打下手,两人之间毫无默契,时间拖得很长。
冯有庭生怕宁琛又要瞪眼,谁知宁琛竟十分配合,一句催促的话都没有。知道丘文殊是因为略懂药理,所以才会到医馆帮忙,宁琛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丘文殊略一思索,答道:“一年前。”
“为什么要学?”
“说来,话长。”
冯有庭倒是听引泉说过,当即解围道:“回王爷,丘公子游历汇山时,正巧遇到一位采药的姑娘,他们一见如故,同行时这位姑娘教了丘公子一些,丘公子后来自己看书也学了一些。”
“哦?”宁琛似笑非笑地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问这个做什么…总觉得不怀好意…
丘文殊充耳不闻。
宁琛便朝冯有庭露出一个不算完整的笑,眼神像见了血的刀。
冯有庭一背的后汗,后悔自己接了话,迟疑道:“这…小的也没听丘公子他们说过…”
见丘文殊真的不欲多谈,宁琛只好作罢,又问他近年都去过哪里,写过什么书,字号什么,林林总总全都是重逢友人们会问的话。冯有庭这才敢抹一把额间的汗,原来王爷和丘文殊是旧友,难怪孟将军会让他过来帮忙,难怪丘文殊敢装听不见。
包扎完,冯有庭将宁琛的伤势告诉丘文殊,又道:“多陪王爷说说话,别让他再挠伤口了,仔细越挠越难好。”
丘文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压根不知道要和宁琛说什么,促夜长谈难道不应该请一个口齿伶俐的?难道不应该请个关系好的?
丘文殊在房间里踱步,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曹再川,还,记得吗?”
宁琛肯定地问道:“湖山书院的曹再川?”
丘文殊点点头,说:“他中了,举人。”
曹再川是丘文殊在湖山书院就读时,唯一还有联系的同窗,他从京城回到苏州时,曹再川多次探病,这三年来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
“哦。”宁琛说着废话,“本王也有三年没见他了,他近来可好?”
“中了,举人。”
宁琛入鬓的浓眉拧着,漂亮的眼睛瞟了丘文殊一眼,对丘文殊的滥竽充数表示不满:“你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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