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霄将碗放在床头,手揽住何觅的肩膀,让他坐起来。
何觅烧得并不算厉害,但是脸却相当红,消瘦的身子被罩在大了一号的睡衣里,从耳根到胸前,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透着一层病态的绯色。
游霄拿枕头垫在他腰后,重新端起碗,舀了一勺子粥过来。勺子碰到了嘴唇,何觅却没有张开嘴。
“吃一点,你昨晚也没吃多少。”游霄说,“填填肚子,想睡再接着睡。”
何觅没有反应,游霄又放轻声音,和他说:“我也还没吃,等你吃完我再去吃。”
何觅看看碗,又看看他的脸,过了一会,缓缓张开了嘴,吃下游霄喂的那一口粥。游霄松了一口气,继续喂他,边喂边说:“我喊了医生过来,重新给你开点药。等你烧退了,我们再去医院看看,做个详细的检查。”
“暂时不想说话也没有关系。”游霄说,“等我们去看医生的时候再开口好吗?”
这辈子游霄从来没有过这么耐心的时候,简直像转了性子,变了个人。他控制着速度,不快也不慢,喂到一半的时候,何觅忽然开始掉眼泪,照旧一声不吭,只是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溢出,凝成一滴一滴的泪水落下来。
游霄抽了纸巾帮他擦掉,不知所措地停了一会儿,伸出双手抱住他。
但抱了没多久,何觅推开了他。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被何觅推开,所以他呆了几秒钟。但很快地,何觅下了床,跑到卫生间,他跟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何觅一只手撑在台子上,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脖子,低头呕吐。
游霄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就那样看着何觅的背影,胸口阵阵发疼。
何觅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更多是在干呕,呕完之后他拧开水龙头把洗手池冲洗干净,又漱了口。
游霄斟酌好一会儿,带着点儿无措地问他:“不合你胃口吗?不然我把那个阿姨再叫过来重新做……”
何觅不言不语,再次坐到床上,自己拿起那碗没吃完的粥继续吃。
游霄咬紧牙,快步走过去把碗从他手里拿走,动作有点近似于抢。他觉得太凶了,又后悔起来,片刻后,对何觅说:“不用勉强自己吃完。”
何觅仰头看他,两人对视了良久,游霄好像领会到他的意思,闷声说:“我现在下去吃饭,你乖乖等我,别做傻事。”
家庭医生如约而至,他给何觅量了体温,听游霄说了大概的情况,斟酌之下开了退烧药,又建议,等他情况稍微好一些之后,还是要带他去精神科看看。
游霄说:“谢谢,我会的。”
念及自己的厨艺不好,游霄请了那个家政阿姨回来负责三餐,但何觅食欲不振,就算换人做饭也是同样的结果,吃不下多少,多吃一点就忍不住呕吐。
他依然不说话,游霄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不回答,只不过他很听话,只要是在游霄面前,让吃药他就吃药,让休息也就休息。
也就一天时间,何觅就变成这副样子。阿姨惊讶地叹了好几口气,又有些害怕雇主觉得是自己之前照料不周,连连解释何觅这几天看起来挺正常的,自己照顾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不对。游霄只是说:“不怪你。”
连他都没有发觉何觅的反常,没有看出何觅在平静的表面下藏了怎样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去怪罪一个和何觅相处只有三天的陌生人。
晚上的时候,游霄抱着他睡觉。何觅在他怀中像一个不伤人的小火炉,只自顾自地发着热,燃烧着自己。
游霄不由得有了一种错觉,什么时候何觅仅存的燃料用完了,何觅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他无法自制地心慌起来,对何觅说:“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又说,“发烧这么久,小心烧成傻子。”
“就算不生病,我也会接着这样抱着你睡的。”
“我不会再赶你走了,真的,快点好起来吧,这次我和你在一起。”
他从前从来不说这些话,这肉麻到让他自己有些害臊。但现在一句接一句地说出来,他却没有害臊的心思了,他顾不上,只希望这些话能够多多少少让何觅提起劲来,能够给何觅补充燃料。
何觅的头埋在他胸口,他的两只手臂环着何觅的身子,右手抚摸何觅的头发。偶尔,他能够感受到怀中人轻微的颤动,然而到最后,何觅还是没有开口回应他。
说不定何觅永远就这样了,好不起来了。
毕竟已经是寻死过的人了,何觅所受的创伤,所经的痛苦,都是他无法想象的。要强求何觅好起来,说不定只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发烧烧久了好像也会烧坏大脑。万一真的烧成傻子了……
游霄的手对着自己掐了一把,让疼痛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安慰自己,不会变成那样的。
发烧并不是什么顽固不可战胜的疾病,只要他好好带何觅看病吃药,病就能被治好。
但很可惜,第二天,何觅的热度还是没有半点要退下去的意思。他吃得比前一天更少,吐得也更厉害,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游霄请了一天假,周一还是在家照顾他,又喊医生再来看了一次。
“他的病并不严重。”医生告诉他,“可能还是心因性的问题,让他一直没法转好。”
之前的担忧不适时宜地浮上心头。游霄送走了医生,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很久。明明门窗都关着,屋外的冷风吹不进来,但他却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寒意一直侵蚀到了心脏。
他很害怕。游霄弯下腰,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他害怕何觅会一直这样下去,永远把自己封闭着,承受他看不见摸不着的痛苦。
而他摸不到把何觅带出来的办法,找不到治好何觅的机会。
游霄回房间去,快要到房间的时候,他意识到今天又要过去了,何觅明天可能也不会好起来,他应该接着请假。
可能他应该请个长假,或者干脆办一下休学。
他给明天几门课的老师发了信息,其中一个老师打来电话,游霄又问了如果想要请长假应该如何操作。老师很关心他的情况,于是这通电话持续了比较长的时间,一直等到他说了谢谢后挂断,他这才开门进到房间里。
一进门,游霄心脏骤停。
何觅匆匆忙忙拉下睡衣的袖子,因为游霄进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来得及提早掩饰,所以游霄还是看到了他手臂上鲜红的液体。
他背对着游霄,肩膀向前蜷缩起来,手臂也抱到自己怀中,似乎不想给游霄看。
游霄快步走过去,强硬地把他人转过来,抓住他的手腕猛拉起袖子,刚刚被抓出血的手臂瞬间暴露在眼前。血迹被袖子沾走了些许,在皮肤上擦出长长的红痕,游霄看得眼睛充血,觉得自己可能面目狰狞。
他不明白何觅怎么又开始伤害自己,难道是因为他站在门外和老师问怎么请假吗?但他用的是英语,而且这个内容很平常,不应该能刺激到何觅。那是因为什么?何觅又想到了什么?难道这几天他离开何觅的时候何觅都会这么自残吗?
游霄被自己的联想弄得差点疯魔,呼吸剧烈起伏,花了一会儿才逼自己去拿了药箱,回来给何觅处理。
他先把何觅另一只手的袖子也撩起来,检查是否有别的伤口,然后才给刚刚何觅抓出来的伤口上药。
处理着处理着,游霄看着那红肿的伤口,其他那些陈旧的伤疤,不知不觉间,视线模糊了。
不知名的液体凝聚起来,滴到他的衣服上。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只是僵在那儿,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一只手颤抖地伸过来,笨拙擦去他的眼泪。
游霄听到生涩的、熟悉的声音,好像在劝说安慰他:“不要哭……”
游霄的思维暂停了一小段时间。何觅已经连着两三天没有开口了,再一次听到这道声音,恍若隔世。
他抬眼看何觅,但是因为泪水阻碍了视野清晰度,他没有看清何觅的表情。何觅的手又抬高了一些,小心而谨慎地,碰他的眼泪。
“你这样对自己多久了?”游霄忍不住要把深埋心底的话问出来,“你伤过自己几次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掉得更凶,何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更加慌张地帮他擦眼泪,嘴唇开合,但最终还是只说出来:“不要哭……”
游霄觉得他简直就是在故意惹自己哭,咬着牙吞了两口气,但最终还是没能把自己的哭腔吞回去。他就这样自暴自弃地看着何觅,哽咽着说:“何觅,你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都这样了还是只想着我?”
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自己已经绝望到想自杀了,绝望到吃不下饭说不出话,却还在在意另一个人哭不哭?
何觅手足无措,把手收回来,放在腿上,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游霄追问,“你又做错什么了?”
“我不想……让你难受……”这么长时间没说话,言语对何觅来说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他语速缓慢,嗓音干涩,“对不起……”
游霄原本半蹲着,现在腾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何觅。身高和气势都处在高位,但他的眼神却委屈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