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自己翻盘的最好机会,而且做都做了,与其半途而废等着日后承受皇帝的怒火,不如把这篓子捅到底,尚有一线生机。
仗着皇帝不便公然发作,北静王照着书册大声念了一遍。将之前说给朝臣的那番疑问又重复了一次,末了问道:“县中并无皇子所说的那户文姓人家,请问皇子,是否别有隐情?”
“这……”新皇子早准备好说辞。面上故意微作窘状,说道:“实是事出有因。收养我的那对夫妇乃是私奔离乡,到该城后用了假名落籍。但养父不免思念故里,所以私下里便告诉我,文才是真的姓。所以,在认祖归宗之后,我才告诉父皇,养父姓文。”
新皇子自觉一席话说得天衣无缝,不想北静王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皇子所说的故事倒也动人。但微臣着人调查时,却还有一桩发现:虽然皇子当日居处的左邻右舍,众口一词说皇子确实在那儿住了近二十年,但微臣遣去的侍卫却偶然遇见一位十五年前随小儿子迁往乡下,正巧回城探亲的妇人。据她说,那对文氏夫妇是曾收养过一个男孩不假,但那孩子七岁时便因为出天花一病而亡。却不知皇子做何解释?”
天花?新皇子脱口说道:“一派胡言!”
他再清楚不过,皇帝为这个身份做了多么完美的伪装。那座城原本半空,旧居附近的居民都是心腹侍卫的家眷所扮,等过上一年半载再归还京城。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个乔迁妇人?!
一定是北静王在说谎!一定如陛下所说,他觊觎储君之位,暗中拉拢朝臣,如今更是不惜造谣污蔑,想把自己这“皇子”拉下马来。只要搞定了他,陛下肯定不会再嫌自己没用,自己也可免去杀身之祸!
头脑简单的新皇子自以为抓住了机会,不怒反喜,连忙说道:“我在城中住了许多年,怎么从未听说过有位搬迁的邻居?北静王别是受了蒙骗。”
北静王皱眉道:“微臣自是有十足证据,才会当众陈情。”
“哦?那北静王是在指责我说谎?我入宫不过数月,自认与北静王并无龃龉,但王爷却如此刁难于我,是不是认为我不够资格做这个皇子?”
见北静王眉关锁得更紧,新皇子自认问在了点子上,还想趁胜追击,却听皇帝不悦地说道:“尔等俱是皇室宗亲,当众吵闹对质,成何体统!”
新皇子正在得意,忽闻此言,不知自己哪里说错,顿时又战战兢兢,敛袖而立,不敢再说什么。
他却不知,是皇帝忽然起了疑心:水溶此人惯爱装模作样,爱惜羽毛。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他却比以往更小心谨慎,轻易不提此事,以免落人话柄。
今日他胆敢当众质疑皇子身份,虽然也有自己暗中紧逼、迫得他打乱阵脚的原因在内,但焉知他拿到了多少凭据?那群饭桶行事不够周密,已是让他拿到了一个姓氏有误的把柄在先。刚刚遮掩过去,却又来了个什么邻居。若应对不好,后面再有什么差池,让群臣知晓他竟认一庶民为皇子,那乱子可就大了去!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阻止水溶。
打定主意,皇帝冷冷说道:“这般吵闹,置天家颜面于何地?朕已着人前去调查,尔等无需多言。”
然而,他越是不愿当众提及,北静王疑心便越重:他以为皇帝也察觉受了蒙蔽,却为了面子,想一床锦被将事情遮掩过去。可这么一来,自己肯定要落个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罪名,非但无望储位,甚至连王爵亦有危险。
北静王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一身荣华岌岌可危,心道必得设法让皇帝改了主意才好。可急切之间,他根本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只得胡乱说道:“陛下且慢,请听微臣一言。”
“朕意已决,你想违旨不成?”皇帝语气里已隐隐带上了几分恼怒,胆小的臣子俱都低下头去。
“不,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北静王越发慌乱,鬼使神差地,竟将这次搜集情报时、听到的某句风言风语脱口而出:“陛下明鉴,当年您在行伍领军时染了时疫,疮及下肢,根本不可能有皇子啊!”
此言一出,阖殿俱寂。百官们无不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北静王。因此言太过惊世骇俗,他们甚至没想好,是该跳出来痛斥北静王丧心病狂口吐狂言,还是该拜倒磕头请陛下息怒。
碰地一声,是贾政的笏板被惊得掉在了地上。玉击砖石,一声脆响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却仍是无人出言,只相互交换着诡异的眼神。
原因无他:其实这传言,他们并非首次听说。
今上登基之后,后宫再无子嗣诞生。哪怕连个小产的嫔妃宫女也没有,一来二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宫内无端生出许多流言。有说皇帝残杀手足损了阴鸷,以至有此报应的;也有说其实是皇帝当年行伍时染了时疫,疮口从肚腹一直延升到下面,从此不能人道的。但不论怎么说,这些流言的结尾都一样:如果不是有隐情,皇帝为何笃信鬼神之事?
按说非议皇帝乃是极罪,但人就是这样,越不能说、越不该说的反而越想说,越想听。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说不清是谁嘴里先出来的话儿,总之,后宫数万婢女太监,前朝许多大臣侍卫,十停里有七八停,倒都听说过这些流言。
本来随着新皇子进宫,流言已渐渐止息,最近不再听人提起。没想到今天就在朝上,北静王竟然口不择言,当着众人的面把这话给说了出来。
与北静王走得近的官员们,听到这话不免两股战战,生怕受到诛连。至于置身事外的,紧张之余更有万分好奇,好奇皇帝会如何反应。
死亡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百官屏息静声,静待皇帝雷霆震怒发作北静王。但是——没有,皇帝始终一语不发,阴沉着脸端坐皇位。
等待良久,旁边侍侯笔墨的太监捺不住好奇,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眼见口涎沿着皇帝的胡子一直滴到龙袍,这才恍然大悟,惊叫道:“不好啦,陛下龙体欠安!”
“快快,请太医!请太医!”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用软轿兜起皇帝,在几名重臣的簇拥下往衔接后宫的偏殿而去。其他臣子也跟了进去,挤在夹道里,探头探脑地等消息。贾政偷眼瞅着新皇子的脸色难看,不由迟疑了一下,最终也跟了进去。
不多会儿,金銮殿人去楼空,变得空空荡荡。独留北静王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无论皇帝做出怎样的决定,他这辈子都完了。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他是曾听过流言不假,亦在派回的心腹口中,听到在打听新皇子流落之事时,闻得乡人说来接新皇子的那两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曾说什么老天有眼、万幸还有后之类的话。
他是曾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过,但他从来没有打算说出来。可为什么刚才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又是一声清响,北静王手里的白玉笏板重重砸落在地,一裂为二。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悄悄看去,觉得他似乎在瞬间老了十倍不止,脸上的褶子比那玉板裂纹更加深刻。另宣了最近颇受宠信的泓海法师到御榻前,命法师再献几炉安息香,并开坛祈福。
百官朝大殿方向磕了头,便零零落落地散去。虽然不敢与人讨论,但肚内少不得又是一番嘀咕,寻思皇帝这病的由来,到底是气的,还是心虚所致。
而皇帝气急攻心,当朝昏厥之事,早传遍了内宫。谢公公得到消息时,正在修养一盆万年青。闻言手上一颤,错手将主枝剪去了一半。
将剪废的盆栽塞到小太监手里,示意他带出去扔了。谢公公半仰起头,凝视着檐角叮当作响的铁马,喃喃自语道:“倒比我想像得更快了些……虽然那药对症,却还得再过几日才能见效,该怎么办?”
打听得北静王差人外出搜罗证据时,他便差人将炮制的伪证及时送到。并借王府之人的口,在北静王耳边重提了一下皇帝可能无法生育的传闻。宫里的传闻本出自他的手笔,他自然知道该用什么措辞,才能不着痕迹,又让人心里不得不起嘀咕。
随后,他又让人寻由刺了那假皇子一刺,本是想激对方去与北静王对质。他知道那假皇子目不识丁,没经历过什么阵仗,揣着惊惧往狐狸堆里一站,保准要露马脚。届时自有老臣拼死谏言,要求彻查此事。用不了几天,皇帝苦心孤诣的布置便会大白天下。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最先乱了阵脚的居然是北静王。想来是水溶听了那传言后日思夜想,虽然口不敢言,内心早就揣摩过不知多少次,才会在紧要时候脱口而出,把皇帝气到发病。
虽然目前事态仍在他掌控之中,但却有了几天的时间差,未免乱了原本的步调。这可如何是好?
沉思片刻,谢公公突然眉头舒展,温和无比地笑了起来:“陛下近来宠信泓信法师,既是病了,少不得要用法师的安息香来宁神。且让陛下多歇息几日便是。”
宫内的消息,自然也经由贾政之口,自荣府传到到了东府。
皇帝龙体欠安,本是大事,知道厉害的臣子都不敢在家中轻易议论。但因事关新皇子,事发前贾政又巴巴地为新皇子出头,心内不免又惊又惧。因想北静王之语似乎并非无的放矢,若他日当真查出新皇子乃是蒙塞圣听得以上位,并非皇帝的真正血脉,那该如何是好?自己会不会也被当成密谋的一份子、当成新皇子的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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