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森然道:“我又怎会忘了这一点。当年我心灰意冷避居此处,不问世事。目下既知蔷儿乃玮儿所出,自然要为他好生谋划一番。这孩子同他爹一样不知人心险恶,虽被冯紫英牵连,却只以为是强盗打劫。哼,冯紫英定是听了他那好义父的话,想拉蔷儿做个挡箭牌,当真不知好歹!我定要教教他处世之道!”
“谋划?”深知贾敬性情的焦二心里一跳,似乎已看见了荣府翻覆倾颓的下场。且——主子似乎尚有弦外之音,想做的并非仅止于此?
他正迟疑是否要问一问时,便见贾敬重新坐回蒲团,打坐阖目,平静如昔。适才的起起伏伏,似乎从未发生过:“夜已深,你且歇息去吧,明早将他们带到我房里。”
“是。”焦二虽有千般顾虑,也只得先行告退。
道观跨院,平日用来招待贵客的静室。
贾蔷在竹榻上翻滚片刻,终是轻手轻脚下了床,绕过冯紫英,披衣趿鞋悄悄走到门外。
冬日星子黯淡,教人看不真切——正如同数十丈外的贾敬房间,有两个人的剪影投射在窗棂上,若用玉瞳去看,还泛着淡淡的白花,但贾蔷却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样远的距离,哪怕是五感超群也无用武之地。且暗处又有高手环伺,无法靠近。
贾蔷苦恼不已:“系统,你有办法听到他们的对话么?”
“已经采集信息,但刚才计算逃跑路线时能量消耗太多,目前能量不足,无法解读。”
闻言,贾蔷顿时眼前一亮:“什么时候能看?”
“只要回到宅子,拿到收集的能量就能解读。”
“太好了。”贾蔷心满意足地回了屋。
心事一去,他很快就睡着了。却又梦见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场景,最离奇的一幕莫过于冯紫英竟是他早逝父亲的私生子。风流多情的公子哥儿与深闺寂寞的将军夫人暗通曲款,如此这般,比戏台上唱的还要传奇。
早晨醒来,独独记得这一幕的贾蔷心情复杂。刻意与冯紫英拉开距离,连用早餐也避得远远的。
察觉到他的冷淡,冯紫英皱了皱眉,还未说话,焦二已亲自来请,说贾敬让他们过去。贾蔷巴不得一声,拔脚就走。
正屋里,原本就笑眯眯的贾敬,远远看见像躲债主一般将冯紫英甩出几尺的贾蔷,笑意更深。
待贾蔷进屋问了安,贾敬问了他几句起居饮食的话后,贾敬摸着贾蔷的头,一脸慈爱:“昨日你生受了那番惊吓,今儿祖父亲自送你回去,看还有谁敢吓你。”
读懂贾敬眼中不容错认的关爱,贾蔷心中却生出几分怪异。因了昨夜的古怪,他没法对贾敬立即生出亲近之意,便微微垂了头,装出一副惶恐模样:“怎可因为孙儿不肖,打扰了祖父清修。”
“祖父又不曾当真出了家,不像那些出家人日日要做功课,谈何打扰。”
贾敬怎么也想不到贾蔷幼小的身子里装的是两世为人的魂魄,只觉这孙儿分外懂事,不像他父亲小时候那么无法无天。一定是因为没人疼爱关心,才养成如此省事的性格,不觉又更疼了他几分:“莫再说了,咱们这便启程。”
说罢,这才看向冯紫英:“贤侄也一道回去?”
“如此,叨扰了,多谢贾老爷。”冯紫英深深看了一眼贾蔷,眸中仍有惑色。
贾蔷只做不见。马车套上架后,他看也不看冯紫英,直接搀着贾敬坐到了头一张车里,沿途先好奇地问些修道之事,又暗中套问贾敬为何弃爵。精明了一辈子的贾敬居然没有察觉孙子的异样,反倒越发喜欢这懂事体贴的乖孙。
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地回了宁府。看门人许多年没见过老爷的马车,还以为哪个低品级的小官过来办事,刚刚张嘴要帖子,便听焦二跳下车喝道:“没王法的奴才,连老爷也不认得?”
“老、老爷?”
众人再想不到离家数载从未回京的贾敬竟突然回来,一时间闹了个人仰马翻。原本脚跷得比头还高的看门人连忙跳下凳子,亲自开了大门。
贾敬扶着贾蔷的手,刚待进去,忽然想到适才路过前街荣府时,看到有个下人头上缠了白巾,打马匆匆离开,又住了脚:“谁家出了白事,要那边派人去道恼?”
荣宁两府的下人多半沾亲带故,消息最是灵通。当即有人答道:“老爷,是林家的姑奶奶没了。”
☆、第33章 三十二发怒
贾母在几个儿女里最是偏疼小女儿贾敏,自她远嫁去苏州后,从未断过书信往来,更时不时捎些京中吃用之物过去,以慰女儿思念故乡之情。
得知女儿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贾母伤心之余,自是要遣人往林府走一遭。适才贾敬所见那下人不过先去雇船而已,府里还另有其他人,只等东西备齐全了就开拔。
贾蔷从未见过这位荣府的姑奶奶,但前世在王夫人处曾偶然听到她与凤姐闲聊,说贾敏一生做姑娘时备受疼宠,出阁后又嫁了个英俊体贴的丈夫,看似美满,实则人却不中用,承不了这份福气。只开花不结果,生不出儿子,于夫家无益。又因心高气傲,受不得闲言碎语,思虑过重缠绵病榻,以致一病呜呼。
那也是贾蔷头一次看见在府内有活菩萨之名的王夫人、露出除端庄贤惠之外的另一面。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同东大胡同那些专靠讨好两府过活的媳妇子无甚区别,甚至还犹有过之。
贾敏既殁,再过个一两年,林黛玉也要入京了。等几年她父亲一去,贾家又要算计林家的某些东西了。
毕竟不是眼前的事,且又与己无干,贾蔷略站了一站,便回过神来。
刚要扶着贾敬继续往里走,却见后面下车的冯紫英说道:“多谢贾老爷昨夜相助,更兼一路相送,晚辈不敢再扰。且晚辈一夜未归,家父必然着急,晚辈这便回去报信了。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这是自然,我这便着人送贤侄家去。”
说着,贾敬招手唤过焦二,交待了几句。贾蔷眼尖,看见他将一封信塞进焦二手里。
并未看清贾敬小动作的冯紫英行了一礼:“多谢。”
直起腰时,他又看了贾蔷一眼。眼中已无惑色,却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异芒。以贾蔷察言观色之能,一时竟也未能看透。还待细看时,冯紫英已然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翻上鞍座打马而去。
——走了也好,省得他老在面前晃,让自己总想起昨晚那怪诞却又不无可能的梦。
一念及此,贾蔷心中稍松,刚要说话,却见贾珍自影壁后转了出来,一溜儿跑到贾敬面前,连袍子也未撩便跪了下去:“父亲大人安好!许久未见,儿子着实想念您。”
对着这个次子,贾敬既无回忆长子的怜惜,也没有对待嫡孙的慈爱,甚至比对焦二还冷淡些,只用鼻孔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见他如此,贾珍不免心里打鼓:从不出道观的父亲竟突然回京,可别是自己有什么事儿吹在了他耳中。
匆匆将近来的事儿过了一遭,虽有些醉酒置气、以致拳脚相加闹得不可开交的荒唐之举,亦有些贪欢偷腥、被人捉包的尴尬事儿,却也都是积年惯行的勾当,贾珍素来做惯了的,料来贾敬不会特特为此赶进京来。
左思右想,他实在想不到贾敬因为归家,便只得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不时窥看神色,暗自揣摩。
但贾敬却始终没有发作,眉宇间甚至还有几分喜气。见状,贾珍不免松懈下来,心道多半是突然想回来看看,并不是来管教自己的。
心事一去,贾珍说话随意了不少。同尤氏一道服侍着贾敬用过茶点,说了会儿闲话,又问老人家累不累,可要在中饭前先歇一觉。这时,忽听贾蔷说道:“祖父若是歇下,孙儿倒趁便出去一趟——还请叔叔拨张车给侄儿。”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当在老爷跟前儿说。”
贾珍话音未落,贾敬眼风已然扫了过来,适才还宁和安祥的眼神,蓦地变得凌厉:“蔷儿还小,你虽不能管得太狠了,到底也该多关心些。竟连他要去何处都不问,就让他走么!”
贾敬本准备稍后再私下里同儿子说说贾蔷受冯紫英牵连之事,让他将孩子看紧些。不想竟见他如此漫不经心,不消多想,便可知他平日根本不将贾蔷放在心上。
贾珍再料不到这根捂了一路的老炮仗竟在这句话上被点着,连忙赔笑解释:“父亲大人请息怒,我岂有不关心蔷儿的?实是事出有因。”
“有因?还事出?他多大,你多大,他能有什么事,分明就是你从不上心!也难怪,毕竟只是个侄儿,你自有亲儿子的。”贾敬冷笑道。
这话说得重了,贾珍不敢再辩解,赶紧低声下气地把荣府如何在贾珠停灵时出了丑,贾蔷又是如何因为那该死的丫鬟被牵连进去,更又引出贾珠的死因。总之最后为免事情闹大、众人追究起来伤了贾家脸面,不得不先装模作样地让贾蔷先搬出府避避风头,外人见贾家如此惩罚正派嫡孙,必不好再追究的。
平心而论,这确是个最省事便当的法子。若换了处罚对象,贾敬说不得还要赞个妙字。但他昨晚才因大儿子伤心了半夜,今儿忽又听荣府再度作怪,竟将孙子赶出府去,两股火凑在一处,不禁大发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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