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柳芳才注意到贾蔷身量未足,眉眼虽有几分相像,却比自己要找的那人多添了稚气,顿时哑然。
半晌回过味来,想到趁自己错认的功夫不知逃到了哪里,柳芳登时急得乱嚷乱骂:“哪儿来的小崽子挡道,平白坏了大爷的好事!”
说罢,他抡起马鞭就向贾蔷当头抽下!
贾蔷虽然会点防身功夫,但在练家子面前完全不够看。而且这一鞭来势极快,根本无法躲闪!
鞭声破空,堪堪就要落实,就在贾蔷紧咬牙关准备承受这无妄之灾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后发先至,呯地一声正正打在皮鞭上。
鞭梢一偏,擦着贾蔷的头皮滑过,将车上的围布扯下一大块,连带货物也遭了殃,几个小箱一跌为二,里面的小件儿俱都摔成碎片。
柳芳一招失手,却是不怒反喜,一双绿豆小眼精光闪烁:“哼,姓冯的,你可算现身了。咱们酒还没喝完,赌约也还没践,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一语未了,他已打马向刚才暗器射来的方向追去,转瞬间踪影全无,只留一地狼籍。
“爷,您可有伤到哪里?”飞来横祸,升叔急得一时忘了尊卑,拉住贾蔷的手只管上下打量。
贾蔷抽手摇了摇头:“放心,我没受伤,只可惜了这几件东西。”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升叔长吁了一口气,招呼惊魂未定的车夫过来帮忙重新堆放货物。一边堆码,一边不解:“是哪家的公子这般轻狂骄纵,竟然不问青红皂白便当街伤人!”
“他自称柳芳,定是理国公之后。素闻他性子暴躁,今日一见果然不错。说起来,往年他还往东府见过我叔叔,不过我向来不大见客,难怪他不认得我。”
一听是贾府故交,升叔不禁来了气:“性子古怪可不是免罪牌。爷,您快回去同长辈说道说道,一道往理国公府去评评理才是。”
贾蔷却是懒得去争这口闲气。一来府里会不会为他出头还两说,二来告状远远不如以牙还牙来得痛快解气。他也不便对升叔多说,只是说道:“罢了,正事要紧,我还要去下定,你这边带了东西尽快家去吧。”
“是,爷。”
升叔不明所以,只道东家好脾气,肚内颇为不平。却也不好再劝,只闷闷地低头捡拾摔坏的玩器。待到拾掇干净,方命车夫起驾。
两人离开之后,经历了短暂喧哗的偏巷重归于寂,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久许久,直到入夜之后,一道修挺如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巷中。清寒月光被重云所阻,看不清他的面容。
黑影在原地静伫片刻,忽然俯身自青石砖缝间取出一片残破的多彩珐琅。显然是白日间升叔清捡时遗漏的。
将珐琅在手中抛掷几下,那人忽然又消失了踪迹,像出现时一样突兀。
过不几日,贾蔷的第一间铺子正式开张。他本有经验,又知道许多旁人尚不知道的信息,所以行事十分顺遂。
开张之前,他差人往府里捎过话儿,但也不曾明讲,只含糊说开了家店子玩玩。贾珍深知这侄子的身家,只道果然是间没甚进息的店子,小孩子家家胡闹罢了,便也不以为意,只让尤氏送了些点心去便了事。
至于荣府这边,贾政今年的官评考校得了个乙等,被圣上敲打了几句,贾政每日上朝皆是战战兢兢,私下又暗暗查访到底是谁下的黑手。
无奈吏部几人皆是李守中的门生,晓得恩师对亲家不满,借机惩戒,哪里肯说半个字。贾政白填了许多银子和酒席,到头来一无所获。
诸事不顺,贾政未免郁愤难平,迁怒他人。借题发挥很是斥责了宝玉几回,又被闻风而来的老太太嗔怪。祖孙三代闹得荣府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愁云惨淡,哪里还有闲心理会贾蔷。
独有贾琏,因目下也被他老子逼着读书,巴不得时常得机会到府外混混。这日见了贾蔷捎来的信,连忙去寻邢夫人,极力陈说侄儿年纪尚小,需得有个家里人露面撑腰云云,终是磨得邢夫人松了口,许他到了贾蔷开张的日子出门。
转眼到了日子,贾琏早早出门,准备到贾蔷铺子上先打个花唿哨,再往素日相好的姐儿那里去厮混。
他找到贾蔷的店子时,正赶上舞狮喝彩。原是京中积年风俗,店铺开张时除了鞭炮,还会请舞狮热闹一番,末了再准备一颗包菜,让舞狮咬碎,博个满堂彩的吉兆。
贾琏也不耐烦去看那堆烂菜,命小厮把准备的贺礼交给掌柜,找着贾蔷刚待说话,人群突然聒噪起来。循声一看,竟是几个少年冲来捣乱,推搡客人,乱踢地上的菜叶子,更还朝蒙着红绸的招牌吐口水。
见这架势明显是来捣乱的,贾琏顿时恼怒起来。他对贾蔷的印象还停留在温驯老实,认为一向只有别人欺负他,没有他欺负别人的。目下这帮人多半是贾珍在外吃酒生事惹上的麻烦,不敢得罪贾府,便来拿贾蔷出气。若他放任不管,那贾家的脸都要被败光了。
贾琏虽只十七岁,却颇经过些乱战叫板的阵仗。当下命小厮掀翻了吐口水的那厮,反反正正抡了几个大耳刮子,震住场面,才斜眼看向被吓得不敢再动的那几人:“谁让你们来的?”
被他那双贾府独有的桃花眼一睨,几人均是叫苦连天,心道琏二爷怎会在此?他素来与贾珍交好,他一知道,就等于贾珍也知道了。
想到贾珍那暴虐性子,几人不由头皮发麻。待要老实交待,又怕日后自个儿也被秋后算账;待要嘴硬不认,却又不敢。
正犹豫之际,忽见某人正鬼鬼祟祟准备溜走,顿时急得眼迸金星,纷纷大叫起来:“琏爷,不干我们的事,我们都是被贾瑞逼来报仇的!”
☆、第24章 二十三嫁祸
贾琏何等精乖的人,窥着众人神情,早盯住了藏在人堆里的贾瑞。这边厢话音未落,便已命小厮将人扭了过来。
因贾瑞自知人事以来,虽被祖父严加管教,依旧想方设法往花街柳巷钻,有几次更还厚颜央求贾珍带他去开眼界。他素日所为贾琏都是知道的,见竟闹到贾蔷这里,还道是他同贾珍吃酒时结下了梁子,意图报复。
既干系到贾家的人,贾琏便让贾蔷和掌柜在外头招呼客人,自个儿将贾瑞带到后院慢慢问话,免得家丑外扬。
不想,贾蔷说道:“琏二叔,他是冲我来的,还差点搅黄了我的好事。我必得问个明白才罢休。外头的事自有可靠人替我料理,琏二叔不必担心。”
贾琏便只好让他也进来。厢房一关,还未开口,原本闷头一声不吭的贾瑞突然跳将起来,一把攀住贾琏的衣襟,放声干嚎:“二哥,你怎的还护着这小子!你可知他把我害得多惨,不但破了我的相,还向我祖父告黑状,有的没的说了一堆,气得祖父将我打得去了半条命,现儿棒疮还没好哪!我如今连家学都不得去,每日坐牢似的被拘在家里,你说我如何不气!”
出其不意,贾琏被吵得头大如斗,说了两声“有话慢慢说”。贾瑞却以为他不信,急得扯住腰带作势要脱,口里还嚷道:“伤还在呢,你不信只管看!”贾琏连忙喝止,让小厮按他的手,贾瑞却不依不饶,继续乱嚷。
正乱作一团没个开交处,蓦地响起一串清响。琏、瑞二人一愣,不觉都安静下来。扭头一看,却是贾蔷拿了洋糖盒里的锡勺在敲茶盏。
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贾蔷丢开锡勺,慢慢走到贾瑞面前:“瑞大叔,你说是我陷害你?”
被贾蔷似笑非笑地一看,贾瑞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那日事发后,贾代儒虽口口声声要掐死他,到底还是舍不下这个独苗孙子,便舍了一张老脸,央求在场的其他人不要将这件事捅到贾赦、贾政面前,保证会严加管教贾瑞。少年们怕自己也落不了好,自然没二话;贾府下人则怜他老迈勤谨,却有个不省心的孙子,俱都答应。
一群少年里就数贾瑞伤得最重,怨气也最深。脸上的伤和棒疮好得七七八八后,便悄悄去找那日的人,鼓动他们报仇。无奈那些人都被贾蔷的邪门功夫打怕了,大多推三阻四不敢来。末了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响应贾瑞。
贾瑞本还嘲笑那些不敢来的人是胆小鬼,但临到真正与贾蔷面对面时才明白,他内心对贾蔷的畏惧,或许比其他人来得都深。
一个总被自己欺负的瘦弱男孩,突然爆发,反制住一群比他自个儿还大几岁的少年,个中反差委实让人惊心。
见贾瑞突然哑了声,贾琏不禁有些奇怪:“老瑞,怎的不说话了?”
“我——我——”
明明面前只是个仅有十岁的男孩,贾瑞却觉得头顶百会穴阵阵发凉,脸上本已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连退几步躲到贾琏带来的两名小厮身后方心下稍安,刚要继续向贾琏数落,却听贾蔷惊讶地说道:“瑞大叔,你怎么会带了女人的帕子?”
自来许多男人都听不得个女字,但凡沾边,打破头也要看个究竟。当下贾蔷一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贾瑞身上。只见刚才被他拉扯得松散的腰带上,确是挂了块粉罗香帕,露出一双鲜艳轻浮、良家女子断断不会绣的鸳鸯。所属何人,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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