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当头一棒,让想不起来任何事的蒋白产生了莫大愧疚。周主任说愧疚感常伴失忆症患者,确实是,不仅对爸妈,对付雨,对一切认识自己的人,蒋白都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是委屈你了。”蒋文辉满是歉疚,“小白,爸妈和学校谈了一下你最近的情况,也给小雨打过电话。她说……你们分手了?”
蒋白整理着上衣袖口的褶皱。“分了,我提的。”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肖咏沐终于问了,“小雨说……是她劈腿,不关你的事。用不用爸妈去劝劝?”
“不用劝她,没用了。”蒋白这样说,“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蒋文辉和肖咏沐对视,各自沉思着,琢磨儿子这句话的意思。直到这时,他们的儿子一直没有交流感的眼睛,不知不觉在什么地方被点亮了。它不再是乌的,里面的光和从前很像,像一个被推下几十节台阶的死过的少年终于站了起来,脸上和身上还带血,却知道了下一步的方向。
“你和小雨……是不是因为谁吵架了?”蒋文辉只好猜。
“我根本就不记得她。”蒋白说,拿出衣兜里一样东西,“可我记得这个。”
成年人的视点同时集汇到那东西上,默默盯着它看。明明那么小,可带给这家庭的震撼无比巨大,成为了掀翻一切的巨浪,把他们这3年的努力、策划、动员全部烧成飞灰。
是那个男孩儿回来了。他一找回来,他们的儿子就变成了蒋白。
蒋白拿着伏城叠的南狮头,结束了这场拎着别人行李、来到别人世界的孤独旅程。旅行太累了,今天他结束流浪。
“你们认不认识伏城?”蒋白明知故问,“他今年1米83了,很爱笑,圆寸,笑起来左嘴角下方1厘米左右有个小梨涡,他还有一个班子,叫伏家班。”
蒋文辉和肖咏沐说不上话,表情冻结,只觉得儿子手里的东西刺眼。“这脏东西你从哪里捡来的?”蒋文辉要拿,“不是咱们家里的,扔出去。”
“你们为什么骗我?”蒋白瞬间抽回手,暖流随着折纸南狮回到身体,顺着青色血管,冲过他僵硬的关节,一节一节顶破,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说什么呢……”肖咏沐垂着脸笑,“爸妈是最心疼你的人,怎么会骗你?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先别说了,你先回屋休息吧。”
“我不休息,我要走了。”蒋白站起来,南狮头收好,“你们骗我,从我醒了之后就骗我。你们说我不会棍法刀法,初二上半学期少年组冠军是我。你们说我和付雨一所学校,可学校保存的冠军合影我代表重德武校,你们说我不认识伏城,可大王认识他,大王连你们都不认,认他,猫不会骗人吧?”
蒋文辉推开椅子。“你冷静冷静吧,不能和你妈这么说话,你看你现在叫什么态度!你失忆了,爸妈每天求着你哄着你高兴,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蒋白问,“我连我自己是谁、在哪里上过学、认识什么人都不记得,我还能有什么态度?你们是我家人,我相信,相信,可你们又做了什么?”
“我们是为了你好!”蒋文辉把太太扶到沙发上,“你出了事,你妈为你哭了多少次你都忘了?”
“为我好?”蒋白终于笑了一下,不再抿嘴。以前自己应该是爱笑的,每张照片都有笑容,但现在他的笑肯定和15岁的自己不再一样。
他的笑容,让蒋文辉和肖咏沐陌生。
“你们骗我多少事,就叫为我好?”蒋白一件件和他们清算,“付雨不是我女朋友,那本日记确实是我写的,F是伏城,不是付雨,我写的是伏城。”
日记本从书包里甩出来,摔在地上掉得分页。“我写过给伏城过生日,你们撕了,骗我,一句真话都不说。我为什么不信你们?因为我不傻,我凭什么相信骗我的人!”
“蒋白!”蒋文辉终于怒了。
“我是蒋白。”蒋白以为自己会愤怒,却异常平静,终于理解15岁的冤魂为什么不肯散,鬼哭狼嚎也要冲出来喊,喊还给他,“我不记得我自己,但我记起来伏城是谁了,他是我师弟。你们再也骗不了我了。”
第60章 激活10%
话刚说完, 丝丝血腥味窜进了鼻腔,蒋白伸手一揉却什么也没有。
周主任说,这是失忆前的印象。人类的大脑会因为外伤、刺激失去记忆, 可身体不会。嗅觉、听觉、肌肉、神经系统、淋巴系统……它们鲜活存在。
他的记忆被骗了, 可他的身体没被骗过去。
“你先坐下, 一家人的事好好说。”蒋文辉全身血管收缩,恨不得吃颗降压药。至今,他和肖咏沐不敢回想儿子出事的现场。
长长一条台阶路,从头摔到底, 再往下掉了5米多的高台,摔在草地里。头部没有外伤, 但血流成河, 全是鼻腔里的。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灭顶之灾。
“一家人?一家人就能骗我?”蒋白反问,听到15岁蒋白哭和骂, 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共享一具身体,挤成一团相互排挤踩踏,又共同重重跌落过。
“爸妈没有骗你啊。”肖咏沐捂着心口,头昏目眩,“爸爸妈妈……为了你……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等你将来有了孩子, 才知道当家长有多难。”
“你们没骗我么?”蒋白只觉得好笑, “从我出事的时间到我认识的人,你们对我说过实话?付雨的事怎么解释?你们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亲她,她根本不喜欢我!本能反应骗不了人吧?”他捏住座椅的扶手,“就因为我喜欢伏城?你们心安理得把我做过的事全改了?”
蒋文辉和肖咏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脸色像撕碎的白纸。
“什么喜不喜欢, 你还小。”蒋文辉说,“我们也不认识什么伏城。”
“提到伏城就说我还小了?你们告诉我喜欢付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干涉我的感情,这是你们说的原话吧?”蒋白一块一块把自己拼好,“我认识伏城,4岁开始学舞狮,拜师伏城的父亲,是伏家班。他师叔也是我师叔,他师弟邱离和青让也是我师弟。我学武术也是为了舞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帮我拿片药。”肖咏沐真的不舒服,心头突突得疼。蒋文辉拿药给她,她吃一片,面对着长大却不再孝顺的儿子。
亲生的孩子,怀了10个月,疼了一天一夜。她摇了摇头:“你真是……把爸妈都忘了,就听外人胡说,妈怀你的时候……”
“不是我让你怀我的,也不是我逼着你生,你不能把对我爸、我爷爷奶奶的抱怨放在我身上。”蒋白不再受影响,终于明白自己在内耗什么,拖住自己的困感是什么。是内疚,因为想不起来产生的内疚,因为做的不如从前好,对父母,对所有人的亏欠。
“我想不起来。”蒋白摇着头,“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但我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你们这样骗我,就没想过万一我康复了,会不会恨死你们?你们对得起伏城么?如果我20年后突然想起来,伏城怎么办?他就傻等着!”
肖咏沐看向自己先生。
蒋文辉立刻说:“你现在发神经,我们不认识伏城,也不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让你来找爸妈的罪,你不能听外人的。”
“他是我师弟啊。”蒋白终于喊,“你们知不知道伏城为我自杀过?”
“这是他告诉你的?”蒋文辉问,阵脚还没乱。
蒋白真的累了,怒气强压下去,一面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养育之恩的父母,一面是自己从4岁开始养的师弟。“伏城没说,他傻,他什么都不说。要是他说了,我不用天天猜来猜去。国庆节放假那几天,他就在我屋里,我把他带回来了。”
“什么?”父母异口同声。
“我把他藏在柜子里,他说他害怕给别人找麻烦,不敢出去。我带他回来,我偷偷养着。”蒋白拿出伏城的学生证,亮出学籍,“他转学,从重德到正山来找我,还为我蹲了一级,明年他应该高考。”
肖咏沐偏过脸去,不看学生证上的照片。不希望那个男孩的脸出现在自己家里,哪怕是照片都不行。
“他自杀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吓唬送他去诊所的人,第二次是因为我出事。”蒋白把学生证收好,学籍注册页高二学期清清楚楚盖着重德的校戳,“送伏城去治病的人是不是你们?”
座钟的报时鸟冲出笼门叫嚷,蒋白放在地上的书包散开着,文具掉一地。
“是你们吧?”蒋白问,除了自己的爸妈他想不出别人来,“有人告诉我,伏城去诊所那年是初三。我是初三到深圳。所以,我刚刚离开,你们发觉不对劲就把他送去治病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蒋文辉和肖咏沐不回答。
“你怎么能这样说爸妈呢?”肖咏沐说。
“行吧,欠你们的我还干净。”蒋白右手揣进兜里,“这只眼睛不要了,反正也不是我的,是你们以前的儿子的。我还你们!”
“你干什么?”蒋文辉往前,“你要干什么!”
蒋白捏住兜里的圆规朝左眼刺去,不是为了逼父母怎样,而是他真不想要了。这只眼睛从来不是他的。还干净了,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