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程明咬着牙根,饱含热泪。伏小子怕高啊,可是为了伏家班,他要吃这么多苦。
伏城直接从师哥头上掉下来,竖直距离掉了将近两米,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大头朝下栽倒,伏城两只脚踩住了13和14的桩柱,用腰,用背,愣是生生把自己抬了起来。
抬起来这两秒,蒋白再一次举着他往前跳跃,到第二梯队上,举着来到了边缘。
再一次往下栽倒,伏城的手开始打颤。不看,不看地下,后面的人是师哥,脖子上戴着师哥的小金佛,什么都不想,可以顾前不顾后。他最有资格不顾后。
再冲到第一梯队,两人快速交换位置,伏城一个垫步,跳成空中的弧线,再一次冲刺。踩住4和5,让师哥凌空晃过1米8。
蒋白的肩快不行了,自己的重量又加在肩上,他在空中荡过1米8接两个70厘米,蹬9号桩位时伏城跨到6和7,他再踩伏城的位置。
廖程明挥汗如雨,两个孩子这是拼命了。
位置调整好不到1秒,伏城再次身体前倾,让师哥用他的腰当支柱,凌空大回旋。蒋白伸直双腿,狮批在空中展开。狮头和狮尾除了配合默契更要相互信任,少一点都是双人栽倒。
两个360度的回旋。完成后双人同步调整呼吸,朝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去了。
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第四梯队,1米7,1米7,1米9,1米9,2米2,2米3……高度一点点加上去,跨度由1米8,减到1米41,再一个1米41,再一个1米41……终于,落到了22和23上,第六梯队,高度到达2米8,将近3米。
一根桩一根桩踩过,伏城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他身上,是伏家班的狮头,是太爷爷从佛山开始,是自己在佛山寻根。是一场旷世搏斗,是伏家班4代人的希望。以武束人心,外束其形,老爸说武术有武魂,他找不到,在老爸出殡那天都没找到。原来确实在自己身上,先仁义,后忠勇。
伏家班,从太爷爷一个人,到爷爷收了80个人,到老爸手里解散,到自己,只有9个人差点凑不齐,他要冲,不用朝后看。
张飞,五虎上将,嫉恶如仇、骁勇善战。刘备长坂坡败退,张飞仅率二十骑断后,据水断桥,曹军无人敢近,胆识过人,勇敢善战,狠厉枭雄。
起舞张飞狮,威武人人知。
黑狮在桩上发怒,狮头旋转将墨黑的毛炸起。伏家班醒了,黑狮狂进,击空搏鹰,金鳞越池,跨海过潮。
伏城从师哥头顶栽倒,两只腿紧紧钳住师哥的腰,整个人倒吊在桩上。竖直距离是从未挑战过的难关,他的腿在颤,师哥的胳膊在颤。
但是伏城没有怕,天生恐高却被老爸逼着跳桩的时候会怕,现在不怕了。只是身体控制不了生理性的恐惧,但心里知道,即便自己落下摔死了,师哥也会救他。
两个人就是一个人,师兄弟一条命。一起给老爸磕过头,认过师父,敬了拜师茶,对着香案当了师兄弟。不需要往后看,不需要往下看。
廖程明泪如雨下。
付雨扶锣的那只手掌迸出一个东西来,新做的美甲片竟然被震掉了。
伏家班在佛山起班,就在佛山崛起。伏城的力气全部用尽,喊了一声才将上半身抬起来,师哥快撑不住了,他也快撑不住了。最后一个动作完成,他们从第五梯队向矮处跳跃,一节一节高度下来,狮头轻微得晃动,是伏城握不住的前兆。最后侧空横翻,狮批再一次腾飞旋转。
终于落地,随着廖程明最后一声鼓声落定,鼓面有几块鲜红。
完成了。伏城在狮头里喘气,整个人成了水人,腰勒到快断了。他卸下狮头,师哥卸下了狮批,他们重新见光,闭着眼睛,聆听全场的肃静。
四面观众席,鸦雀无声。
伏城呆立着茫然地看了一圈。
龙狮协会副会长陈梓豪先站了起来,鼓掌。
观众席如梦初醒,全体起立。
第127章 新狮王
掌声是龙狮协会副会长、一狮堂的大当家陈梓豪带动起来的。那声音从零散到集合, 最后汇聚成四面八方的声墙,冲击了伏城的耳膜,挤压他的心脏。
一个接一个的人站了起来, 从东面的观赛区逆时针到南面的, 有男人, 有女人,有老年人,有小孩子,表情从震惊, 到清醒。一开始,掌声是很慢的, 陈梓豪也像刚苏醒, 每一秒拍一下。
啪,啪,啪。啪, 啪,啪。
逐渐变快,从双手轻轻贴合到快速拍击,像见证了一场旷世搏杀,见证了张飞怒发冲冠眼角带血, 见证了南狮被沉寂的时光忘记, 又披上了曾经的荣光。
伏城摘下狮头,脸都不敢动,只敢转移眼珠,在可视范围内寻找掌声。他忘了呼吸,又怕自己一动这掌声就停下,双腿还不住打抖, 是一个怕高的男生经历将近5米高度的恐惧。
各家的班旗,都在面前了,伏家班的班旗,矗立不倒。伏城开始转动身体,傻乎乎拎着他的武狮,快速看了一圈,表情有种惊慌,还有种不可置信。他快速转动,原地转动,把这些人都看过去,看过来。
然后才笑了,不是如释重负的大笑,反而是小心翼翼,幸存下来的笑容。张牙舞爪的黑狮底下,竟然是如此腼腆的舞狮少年。
蒋白捞起他的肩,在小圆寸上搓了搓。
伏城又看了一圈,笑容扩大,在掌声影响下翘起了两边的嘴角。他赢了,赢了自己,不仅披着狮批,还披着伏家班整整4代人的挣扎。他才18岁,却已经懂了什么叫挣扎,在新浪潮里溺水沉浮仍不肯撒手。爸爸留给他的狮子是他抵御阴冷的盔甲,让他一团热血。
“师哥。”伏城小动物似的问,“咱们……赢了吗?”
蒋白右肩膀疼到发烫,笑着,想在这里亲他一下。“赢了。”
分数还没出来,伏城知道问也是白问。“真的,赢了吗?”
蒋白替他戴正小金佛,果然佛祖保佑上天有灵,护师弟周全平安。“真的,赢了,伏家班赢了。”
张一柳也站了起来,可是却没有鼓掌,他在听,专心致志地听,听身边的人夸这队狮子威猛,听他们说这头张飞狮威风。没想到啊,他狮子张做了47年的南狮,也能看到这一天。亲眼看到自己的狮子头,和南方最顶尖的狮队争霸竞赛。
那一年,院里淋透的狮子全烂在心里,挖掉了好大一块心头肉,这一天,他的狮子,醒过来。
“师叔,师叔!”邱离跑下观众席,轻轻扶住了廖程明,“师叔您坐下,别太激动,太激动了对您身体不好。您手都破了。”
青让拎着药包,守在旁边。里面是师叔这些年吃的降压药,还有伏城和蒋白要用的跌打止疼油。廖程明却始终不肯坐下,他站着,一手摸着伏家班从哑面打成光面的狮鼓,一手指着台上,指着伏城,指尖不住地抖。
“他啊,他啊。”他指着伏城,左右看着邱离和青让,多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可邱离和青让却知道师叔要说的话,明白师叔的眼泪。
上一次看到师叔流眼泪,是师父出殡。孝狮一出,上一代舞狮人捧泪抱憾。师叔指的是伏城,看到的却是他们的师父,伏弘。从这一代舞狮人的身上,看到了血脉的传承。
廖程明的泪滋润了苍老的皱纹,想说的话凝固在舌尖上。这孩子,这孩子跳桩的身手,怕高又怕输的胆量,十足十像那个人。
像他爸爸,仿佛刚才跳桩的那人是伏弘。廖程明咽了咽唾液,只有自己知道,伏弘也是怕高的人。
他都看见了,廖程明视线上抬,伏弘他一定都看到了,或者把不舍得离开的魂魄附在了儿子身上。看吧,伏家班的班旗已经拿回来,班子几个人也凑够了数,你儿子,伏城,闯到你们伏家班的老家来了,这是佛山啊是佛山,舞狮文化的发源地。
廖程明实在不想坐下,他还要站着看,要看着这帮孩子继承文化传统,看他们赢下去。
伏城很累,身体疲劳全靠亢奋的精神支撑。蒋白靠在师弟的肩上,疼得过了头,肩膀没什么感觉了。这时赛方通知4支狮队上场集合,一时间4头南狮齐刷刷站好,果真是伏城这一头最高大。
可高大在舞狮行业里不是好事,看着是威猛壮美,背地里伤痕累累。蒋白擦着眼角的汗,突然笑了起来,他和师弟的第一场狮王角逐竟然这么惊心动魄。
“现在我们宣布,本届战狮甲大赛自选高桩项目全部表演完毕,感谢狮队为我们带来精彩绝伦的桩上竞技,下面请大家稍作休息,由裁判组评分讨论。”
掌声这才减退,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这4头狮子上。在他们看来,4头都是顶尖,各个都是好样的,没有明显的失误,套路近乎杂技难度,每一头南狮都有独特的风采。可是回归到现实,比赛就是比赛,要评分,要用分数选今年的狮王。
这几分钟的等待是焦灼的,没有一个人轻松。伏城也紧张,他有野心,从最开始偷师叔的身份证报名参赛到找齐人手,到只想来佛山转一转,直到这一刻,他的野心膨胀到了最大。
他想赢,太多年没尝过赢的滋味。要用赢的方式证明这些年自己的守护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