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狮协会和赛方都是业内行家,一瞧便知这头张飞狮来路不小,必定出自专家之手。大而沉稳,却能做成上桩的重量,外眼角带两条血线。这何止是武狮,这是一头斗狮,用流血的决心来死斗。
舞狮竞赛场地已经为这支队伍准备好了。正方形的平整训练场,边线宽5毫米,内沿是比赛场地,无障碍区,等待着今年4强诞生新狮王。
蒋白和伏城穿着狮子张亲手做的南狮裤,裤腰勒着黑色的束带,勒的位置比普通腰带要高,卡着肋骨最下端。黑色闪片庄严,配上白色的毛须,仿佛张飞再现,惊涛骇浪当前奋勇搏杀。
蒋白最后一次检查师弟的鞋带、腰带、手腕护带。李丛在桩阵下方检查底盆接口是否平整,用改锥,把固定螺丝再次加固,再跳上去检查防滑胶垫,似乎要用自己验证廖程明那句话,学武术的没有坏孩子。
国际比赛规定最高桩不能超过3米,这是23根的桩阵,最高两根2米8高。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李丛从桩上跳下来,回归狮鼓队。
伏城是狮头,带领蒋白跑步上场,向裁判台、观众席举手示意,得到参赛允许手势后再次行礼。场内的空气仿佛凝固,只留下伏城和蒋白的呼吸声。
扛起狮头、披上狮批,两个人不见了,他们变成了一头四脚兽,醒狮。
廖程明扎着马步,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落槌生根,敲响了醒狮的大鼓,旋律由慢转快,是最标准、最古老的七星节奏,学的人不多了。
鼓、钹、锣相互配合,拍打明确,轻重快慢转瞬转换。
场内的张飞狮,乌压压的眼皮抬了起来,睁了眼。
噔噔噔,三声急击鼓,南狮起跳坐头,伏城被师哥举至最高处,上抬右腿,膝盖顶成直角,上动又不停,一个喜开场。
黑色的闪料变成了鳞片,在狮尾稳定的加持下吸了场内的灯光。锣、钹声加重,蒋白举着师弟向前快跨3步,伏城落地,做上桩的预备姿势。
正当大家做好看上桩的准备时,黑狮快速穿过1米2的1号、2号桩位,穿过了1米5的3号桩位,在第二梯队的4、5号桩前,起跳了。
观众席一片倒吸气的声音。只见狮头原地起跳1米7,轻踩4、5号,在狮尾起跳的瞬间向前一步,落在同样1米2的6、7号桩上。待狮尾上桩后,两人同时落稳。
廖程明用手面按鼓面,控制鼓声的余音。第一次掌声就在这时爆发,这是外行人看不出的技巧,四爪踩四桩。以前自己和伏弘做,现在伏小子和他师哥也可以了。
普通上桩方式是狮头落稳再落狮尾,四爪踩四桩严格要求同时性,两人完全同步,考验舞狮人的弹跳力和配合度。而要做这个上桩方式,必须从1米7的第二梯队中开始,只有4、5、6、7是平行同等高的桩子,换别的不行。
别人从1米2上桩,伏家班上来就是1米7。
上桩后是高位托举回旋,两人快速交换位置,像一阵旋风,狮批被空气撑满,猛兽上山。
举了这样几秒手臂已经疼了,蒋白快速带伏城走过8、9号,两个高度是1米9的桩子,蹬腿起跳,带着伏城飞过1米8的跨度,冲到了第三梯队。
1米8,多少人原地跳远都跳不出这个数字,可是在舞狮比赛中这只是门槛。没有这点基础,大宽度的距离就是一道鸿沟。
脚下的桩因为动作猛烈开始轻颤。到了第三梯队,蒋白两只脚落10、11,伏城两只脚落12这一个桩,高度已经超过了2米。第三梯队的桩最矮也是1米9,呈中间低的阵型,每两根中间的宽度,都是70厘米。感受到腰部的推力,伏城往前一步,跨一个70厘米,双脚落13和14,高度降到2米1,就在这一秒,他绷起了腿。
要把腿绷成铁一样硬,他再往前走,到15号,第三梯队里最矮的那一根,腰上的力量陡然加大,师哥抓住他的腰,做空中摆荡。
蒋白的起跳点,仍旧在10和11,他的目标,却是踩中伏城脚下那根,跨度2米1,体重全靠伏城撑住。随着伏城往前他也往前,最后脱离桩面,用惯性踹桩,再用反推的力量回来,落稳13和14。
桩体剧烈晃动着,伏城控制狮头动耳朵,身子却明显前倾,用自己的体重保师哥不掉。
而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几秒之间。不熟悉舞狮的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觉得眨眼之间,狮子就上桩,就开始飞了。
蒋白快速转身再次把伏城举起,倒退着,从最低的桩往后走,上了2米3的18号。倒退步在桩上也是极度危险的动作,先不说桩子高低不平,单单是这几个桩位,必须牢牢记在脑袋里。
蒋白忘了他自己,记得伏城,记得他们一起跳过的桩阵,记得接住他和举高高,记得舞狮。
廖程明此刻把鼓声加快,蒋白又一次举起师弟,朝前方推进,连续跨越一直冲到别人上桩的第一梯队,两个来回已经出了汗。狮批是狮子的皮,也是一道屏障,观众看不到狮尾的付出,只看到狮头的喜悦。
可伏城却知道,舞过狮子的人却知道,一个稳定的狮尾才是基础。在这一套路的结束时他左摆狮头,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从狮批的震动幅度来感觉,师哥在扭屁股。
表面是一头兴奋的南狮,底下却是两个精疲力尽的舞狮少年。
休息,半分钟的休息,伏城用狮头做好奇、寻觅状,手指灵巧地操纵狮头的机关。狮子张的狮头很好用,连机关的位置都是按照自己的肩膀改的,一摸就能摸到。
狮鼓队的配合到了最俏皮的时候,张飞狮在桩上一静一动,盼望着什么。南狮有10种情绪,必须通过动作形式表现出来,少一种就扣分了。而这些情绪的表达,多在狮头的功夫上。
惟妙惟肖,像一头大猫。嘴巴一张一合,观众又是一阵掌声,神似度太高了,要不是知道这是两个男孩子在表演,真想给这头狮子投食。
黑色的狮须随着狮口的动作晃动。
休息大概1分钟,狮头开始做小范围的踩点,狮尾这时的动作比较少,全靠狮头来提气氛。伏城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大猫,时不时踩这里一下、划拉那边一下,还垂下腿在空中晃。
鼓声都是轻快的,两只狮耳朵的活动频率都不一样,左右分开,不死板,考验了狮头的手指功夫。没有几年练习绝对练不成这个手速。
突然,鼓声节奏变了。蒋白休息得差不多,抱起伏城的腰,朝第三梯队冲刺。举着自己的师弟,踩19号,踩20号,全都是2米3的高度,最后踩到第四梯队,2米5的21号。
加上自己本身的身高,伏城在4米的地方。他空出地方让伏城落下来,两个人,连体婴儿一样,同时踩一个桩位。位置肯定不够,于是蒋白向外撅屁股,伏城的身体持续前倾,让两个人的重心变成一个人的,用拉扯的力量保持平衡。
再旋转,狮头上动不停,狮批光芒绽放。每人各踩一半桩面,信任对方不会挤掉自己,又知道对方肯定给自己留位置。
节奏紧凑有条不紊,休息和套路穿插着进行,最后整头狮子趴在高桩上,像睡着,像醉了。而这些精彩绝伦的表演,狮鼓队的人是看不到的。他们离比赛场地最近,可眼睛盯紧的是醒狮鼓,从敲鼓人的手势和动作推敲下一段。离比赛最近,反而一眼看不到。
张飞狮在休息,伏城和蒋白的体力就剩下最后一点点,用完了就完了。
“师哥……”伏城知道狮眼这时是闭着的,他也暂时闭了闭眼睛。没法擦汗,汗水煞得眼睛快挣不开,全身湿透。
蒋白轻轻掐了他的腰一下。“在呢。”
“没事。”伏城笑了笑,“我累了。”
蒋白又掐了掐。“师哥也累。还有最后一段,你别低头。”
“我不怕。”伏城的腿也全是汗,南狮裤黏在皮肤上,“走吧。”
“走吧。”蒋白做好最后的调整,抓紧师弟的腰带。肩膀到达了最大耐痛力,再来几次也不行了。
最后一段,廖程明敲起鼓边,看着两个孩子从第二梯队站起来。当蒋白再把伏城举起来那一刻,他鼻子一酸,桩上的伏小子不见了,他看到的人是伏弘。那是伏弘,没有离开,仍旧在桩上跳跃,笑着举着心爱的狮子。
手里老旧的鼓槌发出一声脆响,竟然断了一根。
太久没用过的鼓槌,断了。它旧了,因为这面鼓太久没敲响,一直在落灰,许久不曾出战,可鼓声仍旧高亮,时时刻刻准备再次震动。廖程明没准备备用的槌,就算准备了也来不及,右手攥拳当鼓槌用,用骨节,一下下击响了伏家班的大鼓。
伏家班的鼓,醒了。它还没到沉寂的时候。
张飞狮听从鼓声,在桩上醒来,动态缓慢,一步一探。再多的调皮动作和休息也掩饰不了它是武狮,它出现,就是挑衅,就是要压场子。
伏城提着气,在半空中飞。师哥举着他往前跑,把他举成悬空,根本没有坐头。他的体重还是太重了,减不下去,加上狮头的重量,压在师哥受伤的肩膀上。
连续推进,跃起,从第二梯队跳到第三梯队,只沾了一下桩面又起来,自己坐头,在18号桩上转身,两个人一起调整方向,越过3个70厘米,师哥又一次踩上了13和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