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攻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约是对自己厌烦至极吧……所以连电话都不愿意听。
把关系搞到今天这个模样,其实陈攻也并不愿意。
郑一的能力优势正好和自己互补——陈攻经验丰富,郑一专业超群;如果两个人能以朋友关系好好相处,或许自己能从郑一那里看看“国外的月亮”有多圆,多多少少对自己狭小的眼界有些扩充和提升……
有时候陈攻也搞不懂自己在赌气什么。
虽然被郑一后来居上地抢走了“总监”位置,但陈攻明明也跟自己说好了:至少要成熟地做到与他保持基本的客气。
说服自己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就难于上青天——有些东西自己实在太在意了,于是无法每次都管理好自己的抵触情绪;以至于明明在得知郑一被人算计入圈套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能够挺身而出阻止这一切。
就是生来不对盘的宿敌吧——陈攻认了。
把烟屁股掐灭在烟灰缸里,准备把给郑一提前买好的伙食送到楼下前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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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这厢手机断了电,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坐在拉杆箱上不知所措。
唐突地想起大约是……七年前的样子吧?从希斯罗机场到达口出来时,看着深夜里异国他乡的景象,自己也是此种感觉——吹着夏末夜晚的热风,却又莫名地觉得冷。
抬头看了一眼酒店楼体,亮着灯的窗只有寥寥四五扇。
叹了口气,郑一站起了身来。
——“要去哪儿啊?”
背后传来这个熟稔的冷漠声音。
郑一回过头来,陈攻从酒店门口走了出来。
头发似乎是刚洗过只用毛巾潦草擦了擦干,套着一件领口早已被洗得松松垮垮的T恤。
郑一看了他片刻,因困顿而迟缓的头脑才想起他问自己的话:“啊……随便走走去。”
“你怎么不接电话?”
“关机了……”
“这么晚你不登记入住还去干啥?”
“身份证丢了。”
“那……让前台通融一下——你是打算走到六点吗?耽误了工作怎么办?”
被陈攻接连质问半天,郑一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自己此刻的狼狈之处尽在陈攻眼前毫无遮挡地展现着。虽说往日里一正一副两总监不睦,但在这种“落难”情境下,又何必把“公事公办”的态度贯彻得这么彻底呢……
郑一冷笑一声后回了陈攻一句:“关你屁事儿?”
陈攻依旧冷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关我事儿,只要你不耽误工作一切好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通知你明天记得带上相机——现在通知到了。身份证那些破事儿你自己看着处理,我回去睡了。”
郑一有点没力气应对他:“行。”
然后陈攻就转身走了。
郑一觉得有点鼻酸。凭空瞪了瞪眼睛才缓下来那冲上脑门儿的热流。
心情很糟,但不是因为陈攻的冷漠,也不是因为工作压力,也不是因为流落街头……更糟心的事情他都遇到过,凭一己之力也都能扛得过来。
鼻酸只是因为太饿了,饿得有点反胃。
郑一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和常年面瘫的陈攻不一样,郑一的喜怒从来都是毫不客气地行之于色——看到气人的事儿,他就气得发着抖去行侠仗义;看悲剧电影,他就边骂骂咧咧着边擦泪;刷微博被段子逗到,即使是公司开会的场合也没办法收敛自己压制不了的笑声。
所以饿肚子了,就鼻酸,没毛病。
其实郑一有的时候也挺能懂陈攻对自己为什么那么冷漠。
——视觉部总监的位置是陈攻在HALOstudio待了六年一直努力奋斗想要达到的位置;眼看已经到了唾手可得的地步,却因郑一的入职给截了胡——给谁谁都气。
可想到这儿郑一又暗暗地“嘁”了一声:“……社会就是这么残酷,虽然不好意思,但是以我漂亮的履历和业务能力,总监位置我也当仁不让啊……”
——职场毕竟不是一颗梨子,谁都无法在自己最在乎的事情上发扬“谦让和合”的传统美德。
郑一自知是个莽撞又情绪化的人,但因此他也是个很容易动容的人——如果陈攻不在一开始频繁跟自己摆臭脸,说不定两人还能成为好朋友。可偏偏陈攻就要和自己作对——这让少爷脾气的郑一的确是没办法接受,碰壁一次可以讪笑以对,碰壁两次可以忍气吞声,碰壁三次郑一就不得不暴走了。
要怪……只怪陈攻他心眼太小。
郑一能懂他,但没办法体谅他——陈攻这个人:判断事情的唯一准则就是利益,得失心和胜负欲都太重……
他的人生关键词就是“成功”。
甚至这份希冀都被直白地标记在了他的名字里。
被晾在夏夜里郑一思来想去——此刻再回去酒店求那前台小妹通融开个房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但还是回了趟酒店,先去了前台把陈攻给自己留的汉堡讨了过来,一边吃着一边拉着拉杆箱打算先随便走走看看有没有24小时营业的速食店能落个脚。
剩下的事情……等把手机充满电开机了再想办法。
拉着行李从酒店门前的台阶上下了来,盲目地往右拐去。
却又看到了陈攻——在右边拐角的檐下蹲着抽着烟,有几分在街头打劫为生的小流氓模样。
看到陈攻时,郑一正吃着陈攻给自己买的汉堡,又觉得有些丢脸……但想了想反正也是报销公司的钱,算不上占陈攻的便宜,便继续啃着汉堡装作没看见陈攻的样子,打算径直走过他去。
路过陈攻时行李箱却被他站起身来一把捞了过去。
陈攻掐了烟,也不看郑一:“想了想还是怕你明天影响我工作——这样,你跟我房睡一晚吧——不用登记身份证,咱俩从酒店后门溜进去。”
郑一又觉得鼻酸,大约是一个汉堡不够填肚子。
本想冷笑一声再说几句嘲讽陈攻的话,可冷笑声路过鼻腔时却好死不死地变成一声——像极了带着一丝委屈的“嗯”。
察觉到自己没能经营好这个“冷笑”,郑一有点想死在当场。
可陈攻不在意。
只牵着郑一的行李箱,丢给郑一一个背影说:“这就算我照顾到你了——回头老王问起来,你别乱说我坏话就行。”
第9章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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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带着郑一偷偷溜进来的,不能明目张胆地坐电梯所以两人走的是楼梯间。
爬了十层上来陈攻又冒了一身汗,把放在桌上的最后一点啤酒喝掉,陈攻扒下了汗湿的T恤,打算再洗一次澡。
走进了卫生间之前,陈攻站在玄关处先替郑一先关了房间的灯。
——“景区那边说日出是在6点左右没错,但是明天可以看一下朝霞的景。”
——“待会儿我要用卫生间,你就别洗澡了,吃完东西就睡。”
——“景区离这边远,明早在车上也还能睡一个钟头。”
陈攻交代着,但郑一全程也不搭话,只低着头嚼着汉堡,盘算着这一晚实在也太没面子了。
——吃人的喝人的住人的。
前几天“污蔑”和“告状”两件事还没能翻篇儿,现在又受人恩惠——仔细回想一下倒觉得自己才是这个故事里的反派角色。
郑一皱着脸上的横肉,对自己反思出来的“人物形象”心有不甘。
不过转念想,又觉得算了算了何必自责——大丈夫能屈能伸。要不低这着颗头来住陈攻的房间,自己今晚流落街头也不算个事儿……
吞完最后一口汉堡郑一便躺下了。
陈攻进浴室前把屋子里的灯关了,只留了卫生间柔和的光线供他自己冲澡用。
那卫生间挺尴尬的——是磨砂玻璃隔断。
陈攻在里面鹅黄色的光线下冲着澡,虽然看不见什么具体的东西,但也是若影若现。
郑一又觉得好笑——陈攻那么要面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现在冲澡打泡沫,甚至掏了几把胯下的动作都被死对头看在眼里,估计要羞愤自杀。
这么一盘算,两边今晚都丢了人,算是打平手了。
脸面被自己一厢情愿地找补回来几分,郑一就好受许多,合了眼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这边陈攻站在花洒下搓完脸,又深深地换了一口气。
陈攻其实懒得再洗一次澡——虽然替郑一搬行李出了些汗,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发臭。之所以找了这个借口躲进卫生间来,只是尴尬:一张床上躺俩人——还是仇人——无论用什么姿势都显得气氛有些微妙……索性等郑一睡着了自己再出去,避免难堪。
花洒下无所事事地站了片刻,陈攻想起方才的一个细节,没忍住嘴角咧了起来。
——刚才(不由郑一拒绝地)提议让郑一先和自己偷偷从后门溜进酒店凑合一晚时,郑一的态度其实是类似半推半就的。陈攻想也知道——郑一一方面觉得丢面子,可另一方面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堵着气,想给自己回馈一个“冷笑”来表明“老子只是无可奈何形势所迫才同意的”。
可他冷笑的那一声,像极了类似小孩子撒娇的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