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过后,姚一弦慢慢睁眼,霍然发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悬于上方,他努力伸手,身体却无力地向下沉,终究无法触及,他用尽全力开口,沙哑地喊出了一个名字:“一炎……”
然而,无论他如何挽留,那抹影像却还是隐入了镜子的另一头,直至全无。
姚一弦突然很想拿过枪,崩了上方的那面镜子,好像这样,它就不会带走一炎,就不会让他这么快从幻觉中清醒。
进入公安大学后,姚一弦把他的第一身警服寄去了英国,算是完成年少时,哥哥对他的期望。只是他没想到再见到那身警服时,它已经沾上了一炎的血。
接到那通越洋电话时,他正和新结交的艺人男友厮混在酒店,翻云覆雨。母亲的哭泣夹杂着男人的喘息在他耳畔交响呼应。
听到噩耗的一刹那,手机从他脸颊滑落,身体还在一起一伏,却在瞬间没了生机,仿佛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奸尸。眼泪无声无息地滚下那张完美的脸颊,他用平静到冷漠的嗓音道:“起来……”
身上的男人没有领悟意思,还沦陷在他的身体里。
下一刻,姚一弦突然直起身来,握过床头的92式,拉开保险,指向对方:“再不滚,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对方衣冠不整地落荒而逃,姚一弦蜷缩回床头,一阵阵地颤栗,他抱住自己的膝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一炎是谁?
一炎是他一卵同胞的双生哥哥,是他分别多年却无限想念的精神支柱;一炎甚至是他打消厌世、自残、毁灭等可怕情绪的唯一希望。而如今,一炎死了,所有的希望刹那清零。
那晚的姚一弦穿上衣服,独自离开酒店,他沿着街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身体一下陷入了黑暗,一下浸没于光明,仿佛从生走到了死,从死又步回了生。
他连一炎的葬礼都没法参加,理由是他身处党政机关重要职位,上级称个人原因的非公务出国,内部审核的流程向来比较复杂。当着审批领导的面,姚一弦解下那身藏青制服,重重甩上台面:“去你大爷的!谁他妈爱当警察,谁当去!”
跟着,公安部高层来了人,就他放肆的行为给予严惩。出国申请被驳回,组织要求他在原岗位上继续工作,带动其他干警的工作情绪。
工作什么?带动什么?
他他妈半天都没好好当过警察!他想要立刻飞去英国,见哥哥最后一面,一件常人可以轻易办到的事,而他却不能,就因为他是一名警察!
成年后,姚一弦第一次跪到姚永昌面前,乞求他让他可以顺利出国。然而,姚永昌给他答复却是:“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现在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啊?!”
等到组织解禁,他费尽周折抵达伦敦时,已是三年后的雨季。姚一弦走进那栋一炎生活了十多年的别墅,他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看他曾阅读的书籍,趴在他躺过的床沿,睡去又醒来;他打开他的衣橱,看见那身最初的警服,警号以X打头,那是警校学员的特定标志。
警服上残留着没有洗净的血迹,听母亲说每当一炎毒瘾发作,就会把这身制服拿出来端详,只要想到是为弟弟承受的劫难,他就能顺利熬过去。警服上的血迹是有一次他失去了意识,咬破舌头,吐血喷溅所致。
姚一弦抚过那些斑驳的血迹,见衣服上忽被淋湿,他抬手抹了抹脸,惊觉眼泪竟如大雨倾盆。他打开一炎的电脑,根据cookies访问他曾去过的所有网站。他找到了他的facebook,从数年前的第一篇日志看起,看了整整一夜,一直看到一炎死前一周的最后一次更新。
天亮的时候,姚一弦关上电脑,他眼睛里不再有眼泪,反而比过去更为阴沉。他打了一通电话,也不顾地球另一面已是深夜。
“帮我查一个叫孟然的黄江警察,把所在分局、现任职务、从警履历、上级是谁,统统查清楚了告诉我。”
回忆跃入现实,此时此刻的姚一弦下了床,他走到房间的落镜前,抚上镜中人的脸,极其温柔地说:“放心吧,你最爱的人,我一定帮你得到!”
接着,他拨通了俞宁的手机,起初没有说话,直到俞宁着急了,追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才幽幽道:“我梦到一炎了,你……能不能来陪陪我?”
进了家门,我一头就扎到俞宁怀里了,吐槽部长大人驾到,我这都快忙得中道奔殂了,从早上到半夜,全程安保,一刻都没歇着。
他一摸我的额头:“不好!怎么那么烫呢,别是发烧了。”
俞宁赶紧推我去沙发上坐着,拿来体温表给我一量,好家伙,39.5度!
他一看就急了:“我带你上医院挂水吧?”
“明儿还上班呢,就别折腾了。”我摇头,“有吃的没?我吃点东西睡一觉,明早就能好。”
俞宁赶紧去下了碗面,招呼我来吃,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等你吃完了,碗筷就放着吧,不用收拾。退烧药我给你放床头柜上了,记得吃,我……我得去公司加趟班。”
“啊?这都半夜了,还加班呢?”我吸了口面条问。
“这不是快年底么,急着赶几个明年的方案。”俞宁吞吞吐吐道,“那个,你吃了药早点睡,我去去就回。”
“行,那你去吧。”我想起齐晓枫寄来的红花,立刻从包里拿出来给俞宁:“这是晓枫送的伊朗红花,活血效果特别好。你赶方案成天对着电脑,不是肩颈不舒服么,带去公司喝。”
俞宁接过红花,倒又跟我客气上了:“晓枫送你的,你就留着吧。你练枪辛苦,手臂还疼么?”
“我干的就是卖体力的活儿,哪有那么金贵,早不疼啦,你拿去喝。”我冲俞宁笑笑,“对了,你们那办公楼我去走访过了,高档归高档,但现在小偷也走高端路线了,西装革履的混进来,手机、钱包、笔记本能给一锅端了。下礼拜,我就组织你们那楼的物业开个会,推行出入登记制。还有你那车保快到期了,我约了人过几天来谈续保。”
俞宁始终望着我,眼神还极其迷离,望得我都有点犯怵了。而后,他感慨了一句:“孟孟,你对我真好……”
我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干嘛那么抒情呢,赶紧加班去吧,别耽误事。”
俞宁摘下眼镜,托起我的腮帮子忽就吻了上来,他那舌头一个劲地搅着我的,我心觉这吻要再这么持续下去,真不是亲亲抱抱就能完事的了。
“别闹,我这还发着烧呢,别传给你了。”
俞宁被我推开了,他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不去公司了吧。”
“去啊,干嘛不去?我这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你能同意我考市特,我可是打心底里感恩。现在换我支持下你加班,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嘛。”
今晚的俞宁像是特别矫情,他深吸了口气说:“你接着吃,我去打个电话,要能处理好,我就不去加班了,在家陪你。”说着,他径自进了房,带上了门。
姚一弦接到了俞宁的来电,电话里的声音透着纠结与歉意,俞宁说:“对不起啊,一弦,孟然他病了,我实在走不开。你也早点睡吧,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过两天,我再来陪你……”
姚一弦挂了电话,忽地扫掉了书桌上所有东西。台灯下,他的脸半明半暗,一股阴鸷的气息折射而来,如同一把利器,开了刃,只差见血。
你们就抓紧了使劲相爱吧。一炎受过的那些罪,接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姚一弦在心里默默说。
一早奔所里,齐锐让我跟他上市局开会。按说市局会议向来只有分局的高层才能参加,他去还好说,我去就有点不合适了。我开玩笑说,这就跟七品官带了个衙役似的。
齐锐笑着回我:“你这是嫌我官小呢。”
我暗骂自己说话没过脑,没再啰嗦,立马跟着去了。
快进市局会议厅前,我见着了齐锐的哥哥齐锋,旁人正殷勤地跟他打招呼:“锋爷,您来啦!”
“锋爷”是齐锋的官方外号。齐锋这人脾气特别暴,对下属近乎严苛,要给他逮着反问两句,你汗都能滴下来,但就凭着这样的雷霆铁腕,硬是抓出了一支精干的刑侦队伍,在他的治理下,黄江市连续三年把刑案、大案发生率控制在全国最低。
齐锋年近不惑,有位太太,浙江省省委书记的千金,比较明显的政治联姻,使得齐家在长三角的势力又添一翼。
齐锋看见了齐锐,冲弟弟点点头,然后又像是在招呼我们身后的一位。我回头,是安澜走了过来,只是安澜没理他,目不斜视地打他跟前迈了过去。
会议厅内放眼一片的白衬衣,黄江市16个分局局长以及市特、刑侦、经侦、交警的一把手齐聚一堂。
与会人员里惟有姚一弦、齐锐和我穿的是蓝衬衣,白、蓝两色代表了身份与地位的差别,白尊蓝卑,齐锐和姚一弦不在卑的范畴里,卑的只有我一人。
姚永昌和齐则央来了,所有人都站起来恭迎。两位老大入座后,安澜掏出打火机,上前给齐则央点了一支烟。当警察的没几个不抽烟,不过官场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能在会议桌上抽烟的,必是这张长桌上最能说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