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英问,“同学还是朋友?”
“我们一个班的,但他不止是同学,”杨青看着母亲,“他是一个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
“……儿子,你不会是谈朋友了吧?”唐时英斟酌言辞,用了稍微委婉的说法。
杨青点了下头,直接承认了。
唐时英的脑子懵了一下,“真是我想的那种朋友吗?”
“妈,我是跟他在谈恋爱。不过你放心,我们都说好了,绝对不会耽误学习。”
杨青一向很乖,从不让她操心,唐时英听他这样保证,就放下心来。她倚着枕头,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对人家。”
“嗯。”
儿子头一回恋爱,当妈的心里总有点什么,又骄傲,又难舍的,八卦更是掩不住的冒出来。都顾不上身体虚弱,唐时英说,
“儿子,要不你给妈讲讲。”
“讲什么?”
“讲你对象呗。”
杨青没声了。唐时英抓住他手臂,摇摇,“儿子儿子,你对象长什么样,是什么性格的,你喜欢她什么?你们怎么……”
“妈,”杨青站起来,把存钱罐往床头柜一放,“我给你削个苹果。”
“我不吃苹果,我都吃腻了。”唐时英警觉道,“不准转移话题,你讲你对象,别扯苹果。”
杨青当做听不见。
他掏出一个苹果,对着垃圾桶,开始削皮。
“儿子,你就给妈妈讲讲。妈妈躺在这里,都快闷死了。就你一个和我说话的,隔壁床两人,至今没见着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你说妈妈好不容易抢救过来,醒了也没人跟我说话,这醒了有啥用。”
悄悄看杨青脸色,“我还不如躺着,两眼一闭,你也不会嫌我烦了!”
“行了,别卖可怜,”杨青抿着嘴,“你问就是了。”
“这就对了,”唐时英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杨青:“同学,自然就认识了。”
唐时英:“你们谁先告的白?”
其实真要算的话,“……他。”
唐时英摇头,“哎,要不是我把你生得帅,哎。”
杨青:“……”
唐时英继续:“你喜欢他什么?”
杨青低着头削苹果,喜欢林好什么?
直到皮肉削断了,长卷的一条掉到桶里,他轻声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喜欢的。”
“哇哦,”唐时英:“儿子,你耳朵红了。”
以往都把苹果切成小片,这次径直递过去一整个,他面无表情地说,“……吃苹果。”
唐时英叫囔:“我还没问完!”
这次却怎么也问不出话来,少年的耳根颜色渐淡了,又把存钱罐拿过来抱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唐时英说得口都干了,也不能把蚌壳撬开一道缝来,她哼了一声,“算了,儿大不由娘,你爱怎样怎样,自己知道分寸就好。不过有些事还是要以后再做,听到没?”
杨青摸了摸小猪脑袋,目光飘了一瞬,喉咙有些痒,他止住了咳,不太想说话。
唐时英皱着眉,“听到没有?过界的事咱们不能做。”
杨青低声,含糊地:“知道了。”
唐时英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心虚?”
杨青:“没。对了,妈,那些人还有来骚扰你吗?”
“护士都有帮忙拦着,反正也进不来。这件事你别管了,一个小孩子,老想着大人的事算什么样子?你不心疼自己妈妈还心疼呢。”
唐时英笑了,脸颊比前段时间丰润一些,脸色还是不好,精神头好上了许多,换句话说,在她身上看得到生气了。
“正好你跟人谈着恋爱,好好谈,别管你妈了,管你对象去。”
杨青也笑,“好。”
唐时英忽然意识到,她有很久没看到儿子的笑脸了,以至于此刻的印象竟是陌生。如果不是她,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是他痛苦的源头,无法摆脱,阴魂不散。
她脸上的笑淡去,皱紧眉,一句话再不肯说,病房里除了机械的咀嚼声,静得令人不适。
唐时英的精神状态总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她啃了几口苹果,就不吃了。
杨青接过来,这时口袋里电话响了。
“妈,我出去接个电话。”
没有回应,杨青轻轻摸了摸唐时英头发,走了出去。
唐时英望着窗户外面,她住进来的时候是九月份,如今都入冬了,医院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静谧笼罩着四周。
唐时英觉得自己生病了。
对世界的印象变得好模糊,情绪的起落由不得自己掌握,数不尽的烦心事,看不清的丑恶嘴脸,天色亮了又暗,一天天的没区别。
在杨青面前,她也总是阴晴不定。但这是她目前能表现出的最好的状态了。
·
杨青没走多远,停在楼梯口,正要把手机掏出来,没腾出手。
才意识到,左手一个存钱罐,右手啃了小半块的苹果。
毕竟也不是小孩儿了,没有嫌弃他妈的意思,杨青避开啃过的地方,一口咬住苹果,叼在嘴里,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林好很快活地喊着“青青”“青青”,杨青不自知在笑,他歪着头,把手机夹在头颈间,咬下一口苹果,“我在。”
他声音有些模糊,林好听出:“是不是在吃东西!”
耳朵还挺尖,杨青故意嚼给他听,林好气呼呼地,想骂他,想不出一个坏词,支支吾吾半天,又犯了结巴的老毛病。
“你、你……”更是什么也说不出。
杨青见好就收,正好吃差不多了,果核随手扔进垃圾桶里,他取下手机,“慢慢说。”按住脖子,夹久了有些酸。
林好不搭声,杨青放低声,非常熟练地:“我错了。”
林好哼哼着发出笑声,带着鼻音的那种,杨青揪了揪存钱罐的耳朵,想这声有点像小猪叫。
他没敢说,说了还是他哄,躲不掉的。
林好心有灵犀,同时想到被他揪耳朵的这只存钱罐,“猪猪你放好了吗?”
“抱着呢。”
“那就好,你可不能弄丢了。”
“知道了。里面有什么?”
除了陶瓷本身的重量,罐子可以说是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没装,但晃动时又响起哐啷的声音,不像是硬币的清脆,较闷的一声,像裹着什么东西。
林好软软地笑,“不告诉你,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你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好像有人急着接电话,一下把我赶出来了。”杨青问,“你有说什么吗?”
刚开口时是开玩笑,到后面,那点隐约的不快被勾上来,愈演愈烈。
其实他不是这么计较的性格,平常生活中太多不如意了,他真要计较下来,死了反倒痛快。
但林好对他实在太好了,把他惯得像个宠坏的小孩,他望着他的眼神经常让他受不住,好像在说,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享受这样的注目……他想要他只看着他一个。
“那是妈妈打回来的电话!我不接她会多想,”林好声音变小,“她还把我当成小孩子,一会儿不在眼皮底下就担心。”
“查岗电话?是不是不想你背着她干坏事?”
林好嘟囔,“反正做都做了,我才不怕。”
好一个“做都做了”,杨青想起唐时英的“分寸”“过界”,手指抵着眉骨,轻轻笑了一声,“真该让我妈来听听。”
“啊?为什么呀?”
“我妈知道我谈了朋友,她还格外嘱咐我,叫我不准对你做太过分的事。”
电话那边又没声了,杨青听着他的呼吸声,猜他一定脸红了,他容易害臊,这一点没什么不好,怪可爱的。
但要有别人在他面前这样,嗯,应该烦透了。
“林好,”他无声笑着,“你说我妈要知道,我们第一次交流,是我问你想不想跟我做爱,她是不是要打死我?”
林好忍着臊意,“这事让阿姨知道不好,你要瞒着她。”
杨青:“说谎是不是不好?我们小好不是从来不说谎吗?”
林好:“总之你瞒着就是了!”
杨青故作低落:“你凶我。”
林好:“就凶你就凶你!”
隔着电话,两人同时笑了,笑声互相传染,经过电磁,到对方耳边。
林好说,“青青,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的,”杨青看着存钱罐,“你说我想你的时候,就把它砸了。”
“不对,不是想我的时候,”林好纠正道,“是特别特别想我的时候。”
“砸了能见到你?”
林好还是那个答案,“不告诉你。”
“那我现在——”
林好喊道:“——不准砸!”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杨青差点没拿稳手机,“你这么宝贵它,到时候我真要砸了,你不得心疼死啊?”
“你的逻辑不对,”林好认真地指出,“你要砸它,肯定是特别特别想我才砸的,那时候,我哪还顾得上心疼它啊,当然心疼你呀。”
杨青握紧手机,长睫颤动。
嘟嘟——
电话在那头被挂断了。他拿下手机,仿佛看到林好手忙脚乱地挂电话,脸庞烧得通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