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姐说到这里,问吴蔚然:“你知道他们当年都去过什么地方吗,十年前吧,很多人到了现在连大城市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原料科的人当年就能去咱们当初想都没想过的大城市、沿海城市,还带回来新鲜的手机,外国巧克力,漂亮的裙子,真是羡慕死人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成现在这样了?”吴蔚然问孙姐。
从孙姐的叙述里,原料科的衰落其实早已有迹可循,油水如此丰厚的部门,内里当然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又见不得光的交易。原本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后来厂里改制,原料科的业务被下辖的原料车间分拣车间等几个车间分流,原料科原本外出拓展市场的业务也被销售科顶替,但原料科当年仍是厂里举足轻重的元老级部门,虽然职权被削弱,能捞得着的油水也显见少了许多,但仍然是普通车间艳羡的对象。
直到当时原料科的科长夫人站出来实名举报科长贪污受贿还在外边养女人,孙姐说起这事仍然唏嘘,她靠在椅背上,慨叹道:“小吴啊,你可能不能明白,这个命数的事情真的说不好,巧合多了堆在一起,都没法儿相信。”
做小领导的,这样的腌臜事,当年原料科科长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那年好巧不巧,就撞上大力打击贪腐,而省里则空降铁腕检察长,检察长需要业绩,尤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业绩来做自己的宣传牌,所以带着久不开张每天上班应卯的反贪局,把厂里的原料科查了个底掉。整个原料科的人被带走了七八成,当然,后来者七八成人都扒了层皮又回来了,最后板上钉钉被树成典型全省通报的只有原料科科长。
经此一役原料科元气大伤,大半个原料科被带走调查的那段时间,原料科原本的业务又被其他车间瓜分了个一干二净。原本厂里留着原料科,是希望原料科能够领导协调下边几个车间,但原料科后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被瓜分也就处在领导的默许之下。
吴蔚然听完,问:“那为什么不干脆撤销原料科这个部门,直接把员工打散分进其他车间呢?”他一边回忆厂里的报表一边问孙姐:“原料科现在虽然没几个人,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科室,每年财政拨款数目也不少。”
孙姐笑出来,道:“小吴,我说你年轻吧。撤了原料科当然能给厂里开源节流,但原料科里的人怎么办?现在整个原料科里的人要么就是冯主任那样惹恼了领导被流放过去的,要么就是既不能开除更不能清退的人。”孙姐掰着手指头跟吴蔚然算这笔账:“领导的亲戚,有点不正当关系的人这都不说了,还有好些只挂个档案在咱们厂却从不见人影的人,把原料科撤了,这些人到哪去?这些人的编制、社保、工资都挂在厂里,数目不多不少,偏偏处理不掉,所以久而久之,原料科就成现在这样了。”
吴蔚然问明白了,回到宿舍又把这话原模原样学给程郁,程郁道:“怪不好意思的,我就是随口八卦两句,你还专门去问了孙姐。”
吴蔚然道:“那我也不亏,我还跟孙姐多了解了些厂里的历史。”
程郁点点头,接茬道:“为了八卦,付出的代价就是一向被孙姐看做青年才俊的吴蔚然,现在还被孙姐嘲笑了两句太年轻了。”
他们正在吃晚饭,吴蔚然闻言佯装要用筷子敲程郁的脑袋,被程郁捂着躲过了,见吴蔚然没有要敲打他的意思了,程郁又坐好,道:“不过孙姐真是厉害,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吴蔚然发现程郁的仪态很好,他方才被自己闹得捂着脑袋东摇西晃时在沙发上蹭来蹭去,但坐好时又很快就能收敛神色端正姿态。姿态像程郁这么落落大方的工人并不多见,太多人扭捏造作,而程郁让人看着很舒服。
程郁还不知道吴蔚然在想什么,他只沉浸在对孙姐的敬佩之中。程郁自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对一切消息灵通善于交际的人都有种天然的敬佩。
吴蔚然见程郁好半天没说话,问他在想什么,程郁便如实同他说了。吴蔚然想了想,道:“她乐在其中,所以什么消息都乐于打探,换成我在她的位置上坐二十多年,我可能没她这么厉害。”
程郁咬着筷子尖说:“以前觉得咱们厂摇摇欲坠的,其实还挺卧虎藏龙的。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多,但是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厂里有孙姐这种什么都知道的,还有我师父这种技术特别过硬、周边都出名的。跟我以前想的不一样。”
吴蔚然说:“你不是云城人所以不知道,之前云城的工厂算是省里都知名的大厂,只是时代变了,渐渐跟不上发展步伐才慢慢衰落。我小的时候,云城的这些工厂,省里人听到没有不流口水的。现在虽说在改制,在招商,但是省里的发展主基调已经偏向三产了,云城不知道有没有错过发展机会。”
吴蔚然说这话,程郁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翟雁声,还有翟雁声手里一沓又一沓的文件,想到他轻飘飘翻过去的每一页,可能都关乎着这个工厂的前景。
想到翟雁声,程郁的心情就被影响了,他站起身收拾碗筷,道:“算啦,别想这些了,这都是他们领导操心的事。我们呢,混口饭吃就行。”
吴蔚然望着程郁的背影,吞了口口水,犹豫好半天,到底还是没跟他提自己被孙姐安排了跟她的远方亲戚去相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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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孙姐的原话是说吴蔚然的姑姑又亲自跟她联系了一回,说是已经劝动吴蔚然了,所以她要亲自问问吴蔚然,免得强人所难。
孙姐说:“小吴科长,我从来不干强人所难的事情,我虽然说喜欢给人介绍,但也不是随便说媒,心里也还是想着般不般配合不合适,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比你更明白。所以你要是真的不乐意,就跟姐姐直说,要是自己真的点头同意了,姐姐就想办法给你们安排见面。”
孙姐这话说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即便吴蔚然有心拒绝也得在心里掂量三分,更何况他已经答应了母亲和姑姑,是得见一面在她们那里交差。
于是吴蔚然说:“孙姐操心我的事儿我知道,过年回家我家里人也批评我,说我不懂事,没能体谅孙姐的苦心了。既然是孙姐安排的,那肯定没问题,我什么时候都有空,您安排时间就是。”
吴蔚然把孙姐哄得眉开眼笑,自己也终于落得清净,既然已经答应了孙姐相亲的事,孙姐也就不再在吴蔚然面前时时念叨,反倒让吴蔚然轻松下来。
复工没几天厂里就开了全员大会,春节放假许久,又多了不少文件材料要学习,厂里安排了三天的集中大学习,这三天的时间每天下午都要去工厂礼堂听会议报告。
参加集体学习不是看节目,程郁没有吴蔚然单独预留的黄金座位,跟车间里的人坐在一起,车间的人都很兴奋,毕竟难得有这种全厂人都在一起的集体活动时间。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拓展交际,追求心仪对象的机会。
机床车间是小车间,夹缝坐在大车间大部门没坐满的位置里,跟机床车间一样夹缝坐的是他们旁边的化验科。好巧不巧,程郁身边就坐着李倩。
李倩是新人,她的工作服颜色比大家的工作服都深一些,上边还带着长期折叠留下的褶皱,抬眼看到程郁,欣喜地打了招呼。
化验科跟机床车间一样,小单位,人少事少,平时最忙的时候就是厂里的生产旺季,除此之外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程郁跟李倩打了招呼,旁边又探出一个脑袋,也同程郁打了招呼,是先前纠缠过吴蔚然的宋皎月。宋皎月亲昵地问程郁:“嗨,这么巧,是不是我们小部门的都坐这边啊?”
程郁客气地回答道:“好像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我是跟着安排坐的。”
宋皎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我看最前面的位置是留给宣传部的,咱们这一片大概都是小部门填缝儿的,咱们这算是难兄难弟了。”
程郁点头作为回应,道:“坐得整齐,位置填得满,站在上边讲话看着舒服,拍照也好看。”
此言一出程郁就后悔了,方才宋皎月不提别的部门,只提宣传部,就已经很刻意,现在程郁提起拍照,宋皎月一定会趁机把话题引到吴蔚然身上来。
果然宋皎月便道:“小程师傅跟吴科长住得久了,是不是被吴科长传染了,也很懂宣传工作的事情。”
程郁迫切地想要结束话题,道:“我不太懂,但是听起来好像你更懂。”
他的语气不怎么和善,宋皎月非常敏感,当然也咂摸出这一丝滋味,于是识趣地没再继续找程郁聊吴蔚然的事情,转而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等待开会。
会议冗长而乏味,来来回回都是一些官话套话,领导在台上拿着文件念得口干舌燥,下边的人也听得昏昏欲睡,偏偏这个会议还要求记笔记,程郁便歪着脑袋懒懒散散地写字。
李倩撇过头来看了两眼程郁的笔记,似乎有些赞叹外加崇拜地开口:“你的字写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