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他这句道歉,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蔚原本高大的身形倏地萎靡下来,他左右摇摆着,就像风雨飘摇里的一蓑扁舟。
他愣怔地站了半晌,才猛然蹲在顾惜文面前,把顾惜文的两只手合拢起来,都抓在手中。顾惜文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遍布着蜘蛛网似的血丝,好像许久未眠。
顾惜文把手缩了回来,才略带关切地问道,“江蔚,你没事吧?”
“你还是关心我的。”压下声音里的那点狂喜,江蔚接着说道,“惜文,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之所以会喜欢长书,都是因为一场误会,其实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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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文于荒诞和诧异之间,听江蔚讲完了这个冗长的故事。
听的时候顾惜文几度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它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吗?为什么自己一点记忆都没有。
他就仿佛一个轻盈的灵体,飘忽在天地之间,俯瞰这一切,却没有一丝参与感。
江蔚讲的跌宕起伏,可却难以引起他的一点共鸣。
他只是觉得荒唐,为什么他最依赖信任的弟弟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江蔚连自己喜欢的人是谁都分不清。
讲完了那段过往,江蔚半蹲在他面前,焦急地刨白自己,“所以我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长书,而是你,我从14岁那年就开始喜欢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顾惜文的胸口紧缩,仿若被人揉成了一团。
还不待他说完,顾惜文就慌忙打断了他,“江蔚,以前你爱长书,是因为以为他从绑匪手里救了你的命;后来你爱我,是因为我奋不顾身地推开了你。难道你爱不爱谁,只取决于他有没有救过你吗?那如果以后有一个人为你付出了生命,你要怎么做?用一辈子来悼念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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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顾惜文的话,江蔚的身体重重地晃了两下。
多亏及时扶住了沙发的扶手,才不至于摔倒。
他并不是无法反驳顾惜文的话,如果要辩论,再来十个顾惜文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只是清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在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已经再没有往日的光华。
以前顾惜文与他在一起时,从来都不会望向别处,就像一个一心一意的朝圣者。
在看着他的时候,顾惜文的眼里也涌动过温柔的潮汐和汹涌的浪潮。
只是此刻,浪潮尽数褪去,只剩平静的海洋,兀自美丽着。
时隔13年,他终于找回了他的爱人。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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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文和江蔚一前一后地走出休息室,就看到江澜正站在门口。
他一动不动地贴着墙壁站着,脸上的表情惴惴,就好像被罚站的小学生。
江蔚出现的那一刻,他立刻下意识地调转了头,像是无法面对哥哥的脸。
江蔚几乎一眼都没有看他,只目视着前方,阔步向前走去。他腰背和肩膀还挺得笔直,在外人看来仍是很骄傲的样子。只是他灰败的面色和隐隐颤抖的下颌,却还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泄露了软弱。
直走到楼梯旁,他才冷声开口,“江澜,跟我回家。”
江澜的身形一顿,冲一直看着他的顾惜文摇了摇头,做了个“没事,别怕”的口型,才大步跟了上去。
直到兄弟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顾惜文才像突然被人卸了力般地重重靠在身后的墙上。今天发生的事情于他来说实在太过离经叛道,他从未想过永远向江蔚隐瞒自己与江澜的关系,如果江澜想要,他随时都会做好向江蔚坦白的准备。
他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开诚布公,会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
他的脑袋浑浑噩噩,几乎要乱成一锅浆糊。
时而想象江澜回去以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会不会被家人逼着与他分开;时而回想江蔚刚才对他说的事情,这是真的吗?当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绑架,而他却对此毫无记忆?
而长书呢?
他最亲近、最信赖的弟弟,真的背着他做过这样的事情?
那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因为同样喜欢江蔚,想要与他在一起吗?
不对……
如果长书也喜欢江蔚的话,那他们早就已经修成正果,又怎么会浪费这些年的时光。
那么,是为了报复他吗?
或许真的像江蔚之前说的那样,他曾经对长书很坏,所以长书才以这种方式回敬他?
但这就更说不通了。
这些年来,长书对他的温柔与照顾都历历在目,他又不是傻子,连真心与假意都分辨不出来。
可这些如果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的话,那他就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此刻,他眼前都是彩色的漩涡,让他头晕目眩。
他什么都没有办法分辨,就连要不要相信江蔚的话都不知道了。
他揉着额角,又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待这阵症状终于过去,才动身离开李家。
他浑然不知,他黯然离开的背影被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那人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侧脸被光影衬托得棱角异常分明,恍若一尊冷冰冰的雕塑。
只望着他的眼神,阴鸷又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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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文疲倦不堪地回了家。
房间还维持着他出门时的样子。江澜的外套扔在沙发靠背上,还没来得及收,两个人的游戏手柄也随手放在茶几上,他们一起玩儿的游戏还没有通关,本打算今晚接着玩。
对了,江澜出门时着急,还没来得及给他的神奇种子浇水。
虽然明知道它开不了花,但这段时间还是帮他浇吧。
否则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种子枯死了,肯定会很难过的。
等江澜回来……等江澜回来……
他还会回来吗?
他竟不敢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没有把握,江澜已经爱他爱到甘愿与家人决裂的程度。
可他,却好像已经离不开江澜了。
这并非是他的本心。就像江澜来的时候,也没说要在这里常住,可他的私人用品,却一天天地在这个家里多了起来,或是一支牙刷、或是一双拖鞋、或是一盆盆栽,直到占据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心也是。
他从未决定要彻底交出自己的一颗心,只是他的心却一点点地被江澜的温柔蚕食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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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文这段时间不管做什么都兴致缺缺,索性就也不再出门,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叫外卖到家里。
他给江澜发过几条短信,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好不好之类,但无一都石沉大海。
江澜不回他短信的情况就只要一种,那就是手机不在身边,被限制了自由。
他不知道江澜现在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每天都做着各种假设,一颗心焦躁得仿佛在火上翻炒。
他甚至想过,干脆什么都不管,直接跑到江家去,对江父江母坦白他们两个的关系。
这是他们两个一同犯下的错,理应一同承担。
但他又害怕这样做会给江澜带来麻烦,万一江蔚还没将他们的事情告诉父母怎么办?
那他这样做只会让江澜的处境更水深火热罢了。
他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连短信都不敢再发。
顾长书倒是联系了他几次,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吃饭。顾惜文三言两语地搪塞了,对见面的时间却绝口不提。
他虽然不至于完全相信江蔚的话,但也知道江蔚绝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扯谎骗他,所说的事至少有六七分是事实。
他怕毁掉与顾长书这么多年的情分,没有勇气当面与他对峙。
却更没有勇气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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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顾惜文有心躲着顾长书,但总有些事情让他们不得不见面。转眼就是顾父五十五岁生辰,他不管怎么说都要回去祝寿。顾惜文正害怕与顾长书碰面,本想敬一杯酒就离开,不想开溜之前却被顾长书拦了下来。
顾长书站起身,双手举着酒杯,双目沉沉地望着他,“哥,你也和我喝一杯吧。”
顾惜文抬眸看着他递过来的酒,手却一动不动。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抗拒,顾长书的眼睫黯然地垂了下来,遮住了水雾氤氲的眼睛。他声音柔软,像是在示弱,“哥,难道现在你就连陪我喝一杯酒都不愿意了吗?”
顾长书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惜文自然不好在人前驳他的面子。
想了想,还是把酒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他没想到,顾长书敬他的那杯酒,劲儿竟然那么大,不过喝了一杯就起了醉意。
他站起身想要离开,双腿却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跌倒在了座位上。
他耳边是一片嘈杂的声响,在嗡鸣声中,他听到父亲急切的声音,“惜文这是怎么了?”
顾长书的语调平和而温润,完全不似刚刚的受尽委屈,“哥酒量不行,两杯就喝多了。爸您别担心,我没喝酒,我送哥回家。”
昏昏沉沉里,他感到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和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