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片刻,又补上两个字,“谢谢。”
事实证明,他不等迟扬起床一块去学校还算得上个明智的选择。
打过架,又喝了酒,迟扬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睡过了头,他记不清学校的作息表,却也大致知道这个点上午过半,早不知道上完了几节课。
幸好没有家长可叫,不然他家长得把他们学校算进三点一线里。他想着,叼着牙刷,还有些迷糊,思维迟缓地转了半圈,停在洗漱台边那根塑料牙刷上——何弈昨晚拆了用的,现在已经干透了。
看样子这人没洗漱就走了,也许还要回学校寝室睡个回笼觉。
昨晚借出去的衣服还放在沙发上,最顶上摊着一张轻飘飘的纸巾,白纸黑字清晰端正,是何弈留的。
他几乎能透过这短短几个字想象出对方落笔时候的神情,大概是略微皱着眉,轻而缓慢地写着字,以免弄坏脆弱的纸面——五官端正利落,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勾出柔软的阴影,眼睛里含着水似的缓慢晃动的专注……
想哪儿去了。迟扬摇摇头,对自己大早上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嗤之以鼻,低头漱口。
他其实不想去学校了,可惜家里没有饭菜,这个小区送外卖又格外麻烦,得自己去门口拿。迟扬看了一眼钟,终于还是决定晃悠到学校呆着,好歹食堂有饭吃。
不过两站路的距离他慢慢悠悠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少年人身高腿长,简单利落的一身黑,眉眼轮廓清晰而深邃,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英俊感,和他张扬又吊儿郎当的气质揉在一起,擦肩而过的小姑娘都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
他习惯了别人复杂的目光,有时候还会揣测这些人心里的想法——说不定是在猜他脱了外套有没有花臂纹身,或者是刚从哪个群架现场出来。
可惜迟扬连个耳洞都没有,身上也只有小时候挨揍留下的旧疤,花臂听着是挺霸气,就是傻了点儿,还疼。
他这短短十几年挨的疼也够多了,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脚步一顿,薅下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面无表情地在后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要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午休前的自习时间,怎么里面动静这么大。
如果迟扬早来十分钟,就会看见昨晚那个收拾起烂摊子滴水不漏、笑意温和周全的好学生是怎么一脚踹翻课桌,把他同桌那位按在墙上掐着喉咙逼问的了。
甚至可能会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何弈应该是昨晚从他那现学的这一招,并且运用得十分顺手,招呼人腹部的拳头被两个人拉着劝架才勉强松开。
他会听到少年压抑在喉咙底里危险的话音,带着野兽才有的孤注一掷,甚至藏着沙哑的哭腔——即使这时候何弈也不会吐出脏字来,只是红了眼眶,一遍遍厉声质问:“再说一遍,谁是孤儿?”
可惜现在迟扬只能隔着一道门,模糊地听到挨揍那位的辩解,说他没说孤儿,是何弈听错了。
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迟扬眉头一跳,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脏话——要不是确定这个班没人敢跟他作对,他都怀疑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他们班主任出差,临时替班的英语老师是个小姑娘,皱着细细的眉毛,看那模样都要急哭了:“何弈,你是班长,怎么能带头打人呢……老师知道你有苦衷,但这也……”
何弈低着头,视线紧紧锁在翻倒一地的课桌和课本上,语气如常地打断了她:“应老师,他先侮辱了我的母亲,可以调监控,周围听到了的同学也可以作证——我家是单亲家庭,我母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很辛苦,我不希望她被人无端侮辱。”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话音都逐渐变得温和下来,像是把自己一点一点纳回了往常好脾气的壳里,叙述着一件遥远而与他无关的事。
迟扬靠在敞开的教室门口,听到这里却下意识一挑眉——昨天不是还说他爸妈都在家么。
何弈始终背对着他,低着头,肩膀脊背却展得平整笔直,露出的衬衫后领干净熨帖,仿佛那一地狼藉与他无关,同学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指痕也与他无关。
他没有等老师再说什么,又平静地解释道:“他要抄作业,作为班长更不能带头把自己的作业交给别的同学抄,所以我没有同意,之后他辱骂了我的母亲,我一时冲动……老师,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点儿委屈,换个人来也许就是无理取闹了,偏偏何弈平时的确处处与人为善,成绩又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拨动了天平,重重压到了对他有利的这一边。
能把“你妈死了,你个孤儿”一类的话这么文质彬彬地翻译出来,也是个人才。迟扬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前排已经有同学注意到他,正胆战心惊地游移着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
教室那一头的闹剧已经平息下来,无可辩驳的事实摆着,何弈又是一副“怎么我都认就是不认错”的态度,微妙地掺着令人母爱泛滥的倔强,代班主任犹豫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老师知道了……那,徐海洋,你给何弈道个歉,老师就不追究了,这样可以吗?”
“还有你们两个人这个情况,同桌也不能继续当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让优秀的学生去最后或是讲台旁独自坐着不合适,但教室中间空缺一位又太突兀,“哪位同学愿意换个位置?”
她到底是新老师,如果换一个有经验的老教师,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安排。一时无人应声,只有徐海洋嗫嚅的道歉短暂响起,何弈则自始至终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们……”
“老师,”迟扬甚至没想起来这小姑娘姓什么,靠在门上大剌剌得挥了挥手,浑然没有注意转向他的几十道视线,只是越过人群看着何弈的方向,笑着说,“我跟他坐吧,让班长辅导我呗。”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
而何弈站在杂草丛生的阴霾处,抬起头,却终于看到了光。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哥哥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
而何弈站在杂草丛生的阴霾处,抬起头,却终于看到了光。
十分钟后他的光趴在桌上,学他昨晚戏谑调侃的语气:“挺能打。”
何弈:“……”
他这辈子没坐过最后一排,都担心到时候家长会该怎么办——然而十分钟前迟扬说完那句话、老师转头来征询他意见的时候,他却的的确确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先前那场闹剧像是石子惊起的水花,被何弈温和且迅速地压了下去,连同他心里骤然翻涌的情绪一起,一个字都不欲再提。
好在迟扬也不是什么八卦的人,至少在这个话题上没有逗人说两句的兴趣,很快便趴下补觉了。
他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将整个人混混似的气质都裹得平和了些,看起来温良无害,枕在胳膊上的时候肩胛骨在衣料底下显出个轮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
只有这时候他那种锐利、孤僻且浑不吝的狼性才沉淀下去,露出底下属于少年的蛛丝马迹来,譬如那还些许清瘦挺拔意味的肩骨,还有藏在臂弯里翘起一缕的头发。
何弈在他边上端正坐着,低头做题,有条不紊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翻过书页的动静都轻而礼貌,先前逢场作戏似的愤怒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也不再去毫无必要地分析演技是否得当,连那点儿瞒天过海带来的自得都消散干净了。
是畸形的,他想,但至少已经做到了。
“打架而已,没什么。”
他当然没有这么二十四孝,也不会因为同学一句并无深意的脏话就跟人大打出手,不过是时机恰好,昨晚迟扬把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画面也还没有淡去,天时地利人和,值得他这样自导自演一场。
甚至还有意外收获——他略微偏过视线,看着课桌那边迟扬屈起的胳膊肘,眼底浮现出些许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就像他每天定时定点抽烟、没有网瘾还要夜不归宿一样,这一架打得也无厘头且毫无意义。
何弈清楚地知道一直以来他做的这些事都没有意义,轻而易举瞒骗过所有人,或是利用好学生的优势享受特殊待遇,所带来的成就感都是空茫且摇摇欲坠的,像在一条漫长的钢丝索上闲庭信步,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深渊……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甚至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拆卸或带上面具这个行为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的满足。
但更满足的似乎是现在,他坐在安静的教室角落里,一步步解着他偏爱的理科题目,思维活跃却纯粹,身边有个人陪着他,这个人还会做蛋炒饭……
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导自演者的角度抽离出来,回过头审视他那些自以为荒唐但有理可循的行为,甚至第一次产生了就此停止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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