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碗瓢盆协奏曲里,满是人间烟火,郑旭隔着手机信号,似乎也能闻到那个地下室外的露天灶台上的油烟气味。许千山爱干净,做完饭一定要去洗澡。洗完出来,见郑旭吊儿郎当蹲在灶台前等他一起吃,他就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后来嗷嗷待哺的多了一个阿杉,许千山也不嫌烦,来郑旭家就给做饭。有一阵子他功课忙,郑旭心疼他不让他做,许千山说,做饭是放松的。郑旭给洗碗就行。
郑旭问他:“还喜欢做饭吗?”
“谈不上喜欢,”许千山说,他开了免提,声音远远的,“比较放松。”
昨夜里一直聊自己,聊对错,没有触及这么有生活气息的话题。现在谈起,郑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居心叵测地问:“给自己做吗?还是?”
许千山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郑旭答不上来。
但许千山还是很善良地给出了答案:“给自己做。”
郑旭破罐子破摔,豁出去直接问道:“是分了吗?还是一直没找?”
“分了。”许千山回答得很平静,“分了十年了。”
郑旭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许千山说得随性。说完,他问郑旭:“你呢?”
不等郑旭开口,许千山又说:“算了,跟我没关系。”
郑旭说:“我现在单身。”
他想等许千山再追问一句,他可以告诉他更多事情:这十年间的感情经历,对许千山的想法,等等等等。郑旭急于向许千山表明心意。但许千山说了没关系,就真的不再问了。许千山现在比十年前沉着很多,不会轻易被看穿、被郑旭调动起情绪。
片刻沉默。郑旭没话找话,问他:“你不戴眼镜了吗?”
许千山说:“旧的前几天摔了,新配的还没到。”
郑旭说:“那看得见吗?”
许千山说:“还行,一般瞎。一直都看不清人。”
郑旭从他冷淡的语调里听出来他在指什么。这也是许千山跟从前很不一样的地方。他总是要刺郑旭一下,像一个漂亮玻璃瓶摔碎了,圆润的部分都变得尖锐。
一般来说郑旭才是怼人的那一个,从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但他现在被许千山怼,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郑旭一方面觉得这样话中带刺的许千山很新奇,一方面又因为被刺伤而感到一种奇特的快意。他情愿许千山多这样讲讲,不要不动声色跟他演陌生人社交的戏码。
滋溜一声,牛肉下锅。许千山翻炒的间隙,忽然问郑旭:“昨天晚上吴一桐——啊,就是那个急性白血病的学生,她那边说收到一笔没署名的校外捐款,是你吧?”
郑旭应道:“啊,是的。”
许千山说:“谢谢。”
郑旭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自在:“也没什么——给人花钱,比去看切尔诺贝利要值。”
许千山没接切尔诺贝利的话茬。他说:“吴一桐是做民间文学的,性格很活泼。等她好了,你可以来学校,让她给你讲民间鬼故事。始乱终弃的人,是要切成五段下油锅的。”
郑旭反应过来,笑了。许千山却并不笑。锅铲撞在铸铁锅上,汤汁淋下,然后是乐扣盒子扣上的声响。冰箱门打开然后关上,一阵水流声,然后许千山的脚步声又重新靠近。
郑旭说:“累了吗?”
许千山说:“还行。有点儿热,想去洗澡。”
这话太熟悉了,还是那个做完饭就要去洗澡的许千山。郑旭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体贴道:“那你先去吧。”
许千山说好。郑旭等着他挂断,可许千山沉默片刻,又开口了。他说:“你后来,还写歌吗?有人唱你想唱的歌吗?”
郑旭一怔。
许千山说:“我的老师和学生,他们都很好。我们一起,做了我想做的事。”
许千山说:“谢谢你。晚安,郑旭。”
郑旭挂了电话,在床上枯坐一会儿,起身开了电脑。昨天白天,他搜到了许千山所在的研究室,找到了那个急性白血病的学生的捐款页面。现在,他又沿着那个学生的社交网络页面,找到了许千山的页面。他不怎么用这些,多数是转发。转发的消息里有一些是合照,郑旭在合照里一张张翻看,找到了一些许千山的影像。
从照片看,许千山过得不错。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比起总裁班的打扮,平日里他还残留有几分学生气的,总是戴着眼镜。有几张照片在他们研究室,六七个人或站或坐,随意地聊着天,气氛都很不错。许千山有一张自己的桌子,摆着一些新新旧旧的书。书堆边挂着一块白板,熟悉的清秀字迹写着一些备忘。有一台笔记本放在白板前面,但没有耳机。郑旭想,可能许千山已经不听歌了。
刚好,郑旭也不写了。
再往前去,郑旭看到了许千山的博士毕业典礼的照片。许千山穿着那个红黑相间的大袍子,在红彤彤的横幅下面跟他导师合影。郑旭不知道这个导师是不是他从前说古板的那个,看上去就一个平凡的小老头儿。照片上这对师生关系挺融洽的,大概率现实里也很融洽,毕竟许千山那个人,胆小又会装。现在没那么胆小了,但肯定是更会装了。
再往前,许千山也分享过一些生活日常,几页书,出差时拍的街景,傍晚时分的天空,还有他的眼镜。眼镜那条下面,许千山转载了一条关于近视手术安全性的资料,有研究室的学生评论说我做过,安全的。许师兄你也去呀。许千山说术后几天不能看书看屏幕,感觉有点儿无聊。学生说也是,她那时候是男朋友陪了一整周的。又问许千山有女朋友吗。许千山回了个符号表情。
他当然没有女朋友。郑旭想。他曾经有个男朋友,后来他男朋友不要他了。
郑旭隔着屏幕与许千山对视。近看会发现这人五官比十年前长开了一点。有那么几张照片,拍照的人开了美颜,郑旭都不敢认。不过,现实里的许千山,他是一眼就认出来的。郑旭很久不去想他了,但也从来没忘过。直到这次总裁班重逢,郑旭才意识到他对许千山的记忆有多深刻。
郑旭有许多话要跟许千山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话,打了两天电话,都还没有说完。郑旭活出来的样子,都要给许千山看;他遇到的故事,都要跟许千山说。仿佛这样生活才有意义。有趣的和空虚的,丰沃的和贫乏的,他全都攒下来了,攒在他的爬行脑里,自己从来不主动去想。只有对着许千山,那一切才会变成话语,传递到他喉咙里去。
郑旭说:“许千山,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屏幕上的许千山不说话。
第16章
总裁班结束那天开了个酒会,结束之后,几个做网络文化的年轻人牵头去KTV继续聊天。郑旭之前急着追许千山,提前答应了邀请,这时候也就随波逐流跟了过去。他本想呆坐一会儿完事,却被起哄推去点歌。年轻人们点的多是近两年的流行歌,有些还是兀那出的,但郑旭兴趣不大。他想起前天夜里许千山的话,心中一动,搜索Solaris。曲库里,这个单人乐队名下只录入了一首歌。
是许千山写的词。他最开始给郑旭看的那首。
《灭顶》说是写许千山,可那曲子是他认识许千山之前写的,词是他自己写的,从头到尾有许千山什么事儿呢?写的只是跟许千山谈恋爱的郑旭而已。在跟许千山分手之后,郑旭才真正给许千山写了一首歌,叫作《无忧》。
许千山的原词没有标题,里头有一句“我情愿做春天,盈满你的眼睛,挤去一切忧愁的原因”。郑旭写的时候想,他们恐怕是做不成彼此的春天了,但他仍然希望许千山能得到他的春天,愿他无忧。
许千山那首歌词诗意盎然,跟朵小白花似的天真浪漫。分手后三个月,郑旭独自待在地下室里。深冬的残阳照不进房间,于冰冷的寂静中,他收敛戾气,放下一切冗余的沉重的情绪,想象一切可能的轻盈、清新,写下了这一首歌。写完那天,他在他的地下室放着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program,自弹自唱,反复地演了一宿。没有听众。
后来有一天兀那终于有自己的版号了,想出什么就出什么,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张未然于是问郑旭有没有什么想做的。郑旭知道张未然是想弥补《棒喝》的遗憾,但那时候郑旭已经很久没写歌了。从那场告别演出开始,他写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片段,完成品只有这一首《无忧》。张未然也局气,听了这话,说行,那咱们就发这么一张单曲碟。再过了一年多,有几个KTV内容商来找兀那合作。兀那开放曲库的时候,《无忧》也随之进到了曲库里。
郑旭从那好几页叫作《无忧》的有名没名的歌里找到他写的那首,给点上了。这首歌是以Solaris单人乐队的名义发行的。KTV里一众年轻人见MV上作编唱都是郑旭的名字,大声起哄喝彩,还有人说久仰久仰,如何如何。郑旭听着前奏,没有答话。这张单曲碟是郑旭自己操办的,就做了一百张,都在兀那音乐的仓库里堆着。
这是他献给许千山的《无忧》。许千山却从来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