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目过程很痛苦,但结果很是不错,因此也给郑旭培养了一点儿信心,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有出路的,不用回家卖保险去。虽然这活儿跟音乐关系没那么紧,毕竟也算是对口,郑旭有了底气,又愿意见许千山了。
完全不想的时候还好,一想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郑旭想许千山想得不行,见剩下的监棚什么的有专业团队用不上他,立即买了机票通宵飞回北京。郑旭本来记着第一时间给许千山打个电话,但还是没熬过困意,回到家行李都没收拾,倒在床上就不省人事,睡了一天一宿。
第二天,郑旭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接通,就听到了阿杉的声音:“旭哥,怎么前两周打你电话打不通啊?”
“忙呢,去了趟香港。”郑旭揉了把脸,打起精神跟阿杉聊天儿,“跟你女神谈合作。”
阿杉立即上钩,怪叫一声,逼着郑旭给他签名照。郑旭逗了他半天,才告诉他早给他要了签名唱片,回头就给他寄过去,又问阿杉打电话来干什么。阿杉这才想起来,说:“我没什么事儿,就问问你看没看千山那篇稿子,那什么时尚杂志九月载的。我/操,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写得可好了。”
感慨完,阿杉又想起来:“哎,我也是多余一说,千山肯定给你看过了,嘿嘿。”
郑旭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阿杉说的是许千山给那个暑期实习杂志社写的稿子。他被阿杉这句“嘿嘿”给嘿得莫名其妙,心想阿杉什么时候开始看时尚杂志了,又不想跟阿杉说他跟许千山的事儿,随口敷衍了两句就挂断了。郑旭又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个夏天里与他快乐厮混的许千山,洗了把脸就出门去了书报亭。
都是两个月前的杂志了,附近的书报亭里已经售罄,郑旭又转身去旧书市场淘。许千山实习的这杂志销量其实挺大的,但郑旭对杂志业不熟,花了一整天时间,淘遍了旧货市场,才终于找到了一家没退余本的书商,把阿杉说的这期杂志给淘了回来。
毕竟是许千山的第一份特稿,郑旭存心要道歉,就得表现表现。他掏空了钱包里的现金,把人家书店三十多本的杂志余本全买了,店家喜笑颜开,送了个小的编织袋给他装起来。郑旭拎着编织袋出了店门,当场就想给许千山打电话。但他转念一想,杂志都买了,不如先做点儿功课,到时候见面夸夸他。
一想到要见许千山,郑旭心里很是迫切,也不急着回家,就蹲在路边翻看起来。旧杂志散发出一股库房的味道。郑旭翻开目录,找到了阿杉说的那篇特稿。竟然是在音乐专栏。责编不认识,主笔许千山。
标题叫《棒喝无声:从醍醐乐队看中国摇滚乐队现状》。
许千山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姿态,一点儿不肯透露自己跟郑旭的关系,写特稿也把自己放得远远的,是个不动声色的局外人,记者视角。这视角从酒吧,跟到音乐节,转到livehouse,再到迷笛音乐学校。郑旭看着那一段迷笛的描写,心想,难怪那天许千山站在那块路牌下面。他是刚从迷笛采访回去。
许千山虽然听一些摇滚,但总体上不是做音乐的,对有些摇滚门类也没那么熟悉。郑旭看得出很多地方写得有些个小毛病,但编辑不在乎,郑旭也不在乎。
许千山写特稿跟写诗不太一样,没那么精致多情,显得辽远、开阔。郑旭看着许千山写醍醐的创立:“彼时,有千万支乐队像醍醐一样,在大江南北的角落里,在地下室和音乐节的草地帐篷中,在大时代的洪流与小人物的憧憬之间,萌芽而生”;写《棒喝》的发行:“醍醐期待这张专辑是对时代的一次棒喝,而它成为了时代对这群理想主义者的一次棒喝”;写醍醐的解散:“他们携带着摇滚的碎片离开。那碎片让他们不能简单地嵌入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中。一定有什么是已经被改变的,不论更好或是更坏”;写醍醐的未来:“哪怕不被此刻的市场与资本认可,这些摇滚乐队对当代青年的影响都是难以撼动的。醍醐浇过,各有所悟……”
醍醐浇过,各有所悟。
郑旭死死盯着这句话,直到文字变成了难以辨认的笔画。醍醐浇过,许千山悟到了什么?郑旭是没有悟到的。他不仅没有悟,也不希望许千山悟。可这篇文章就在这里,许千山的答案也都在里头。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根本看得一清二楚。
许千山什么时候知道的?是采访的时候在迷笛听说的吗?还是他那个喜欢醍醐的女同学?郑旭瞪着那些字,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背叛,同时又有无限的酸楚。许千山怎么可以知道、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却又把这些都写下来?
郑旭的拇指抚上文章的署名栏。在那一刻,他不知道是更恨这个人,还是更爱他。
隔了两天,在兀那租的办公室里,张未然闲聊似的跟他提起:“《棒喝》这两个月销量不错啊,卖了一千张,回本有望了。”
郑旭听得出来他是什么意思。张未然这人精,肯定也看到许千山那篇特稿了。
郑旭问他:“你觉得这是好事?”
“为什么不是?”张未然反问,“人家什么都知道,你让我们瞒,瞒个屁用。”
郑旭说当然不是。或许对于兀那公司、对库房里那几千张没卖出去的《棒喝》、甚至对于许千山,这篇文章都是好事。但对于郑旭不是。一个月前,他有多希望张未然帮忙把许千山约出来,现在他就有多恨张未然提他。从那篇特稿见刊开始——不,从许千山知道郑旭的挣扎与失败开始,许千山跟他就再没有一丝可能了。郑旭的自尊心不可能过这一关。
张未然还当他在说气话,取笑道:“怎么,你还能不要你的缪斯了?”
郑旭没接他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从小弹钢琴,他十指指尖都练出茧来了。后来开始玩键盘,演奏上的练习强度小了,放在创作上的心思更多,手指上的茧就渐渐消了一些。大概是转到脑子里,或者心脏里了。
郑旭手腕悬空,在玻璃茶几上敲了《灭顶》的最后一段副歌和弦。然后他抬头看张未然,说:“张老板,帮我办个告别演出吧。”
张未然惊掉了手里的笔。
告别演出的消息一放出去,就不断有人打电话问郑旭怎么了,郑旭一概不接,只接了阿杉的。阿杉哭着问他怎么不弹了,怎么也要走。郑旭说对不起阿杉,我对不起你和谢微微,可是我也撑不住了。
还是在陈哥的酒吧,郑旭演了三年多的地方。那天北京从下午开始下起了暴雨,雨水沿着酒吧的大玻璃窗蜿蜒而下,看上去模糊不清,人们的脸孔也模糊不清。
来的人很多,酒吧里从来没塞下过这么多人。陈哥把酒吧桌椅全撤了,就留一个隔离线拉出来的小乐池。郑旭键盘,张未然给他当吉他手。没有鼓手和贝斯,放的是阿杉和谢微微录专辑那时候分轨录的伴奏带。
郑旭演的第一首歌就是《灭顶》。他唱完了,问观众想听什么,翻唱也行,按酒吧点歌的规矩来。郑旭听到几首《棒喝》里的歌名,还有醍醐早期演过,没放入专辑的几首代表作。甚至还有他在在轮下那会儿写的歌。
郑旭还没想好唱哪首,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句声嘶力竭喊到破音的“Solaris!”。这声音越来越大,听过这个词儿的和没听过的,知道这个名字的和不知道的,声音像海潮似的一阵阵推进,吵得郑旭脑仁儿生疼,太阳穴突突乱跳。
Solaris。郑旭撑在琴架上,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他想,居然还有人记得Solaris。
郑旭组在轮下之前就叫这个。单人乐队,贼幼稚。有时候他会设想,要是《Disillusion》当时没给在轮下排,就用Solaris的名义演,是不是现在就没这么多破事儿了。Solaris多好啊,他自个儿就能发光,不需要人际关系,不需要为别人操心。
但Solaris毕竟是孤独的。谢微微和阿杉,是他们支撑着郑旭坚持下去。日光太孤独了,他于是找到了同伴,成为了醍醐。可是孤独是无法治愈的,来来去去,所有人都走了,又只剩下郑旭一个,还在伪装自己是日光。
郑旭说:“那我们演一个《最快燃烧的流星》。”
这歌是郑旭在Solaris时期写的,旋律横冲直撞,主歌副歌两段节奏型完全割裂。这歌张未然没听过,也没有预录的伴奏带。郑旭就自己扒拉着推子,只用一把键盘弹唱。《流星》的结构不太典型,副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歌词:“越快燃烧的流星越闪耀。”
郑旭烧得不够快,所以不够闪耀。即便如此,郑旭也已经烧尽了所有的光。他要离开了。郑旭没法儿再面对他的缪斯,没法儿再面对他自己。不诚实的创作者毫无意义。郑旭想通这一点,就再也写不了摇滚,写不了他想写的那些歌。郑旭要走了,像流星落下的灰烬,去随便什么地方,做随便什么事。
他太累了,不愿意再发光了。
第12章
告别演出那天,郑旭下台之后,在酒吧后门接到了许千山的电话。郑旭按下接听键,电话两端都是大雨的声音。许千山没有立即说话。倾盆大雨中,郑旭仿佛仍然听得到许千山的呼吸细节。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不知是因为雨夜,还是因为许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