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会面,怎么可能是正常的交谈机会呢?不过是揭开彼此的伤疤,把第一次见面时的闹剧重演一遍。
陆云是如此确信这一点,以至于他从未想过要真正地创造机会,和陆鸣见一面、聊一聊。
本科毕业后,陆云还是留在了波士顿,只是去了查尔斯河沿岸的另一所大学——哈佛,继续攻读PhD学位。
陆云攻读PhD学位的第三年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味,一直到圣诞节来临,新年的钟声敲响,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2031年来了。
坐在波士顿留学生春晚的观众席上,看到台上站着的熟悉身影,陆云才在网上查了一下,确认眼前人确实是陆鸣,他来美国参加一个项目研讨,顺便来表演一个节目,和留学生一起庆祝新春。
散场的时候,陆云有些慌张,他很快地低着头往外走,却又在想自己会不会被陆鸣发现。又或者陆鸣会认识自己吗?应该是认识的,他们长得很像。
在陆云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的时候,他被人拦了下来,抬头一看,是他此前只见过一次面的哥哥。
他很清楚地听到陆鸣对他说,“陆云,我们聊一聊,你知道我是你哥吧?”
这多少让陆云有些意外,他还在思考该怎么称呼陆鸣,他没想过陆鸣会说“我是你哥”。
在一家嘈杂的咖啡馆坐下,这是一个很适合用中文聊一些陈年往事,聊一些已经过去很久的青春期纠结的环境。因为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忙着聊自己的大计划,抱怨自己不靠谱的小组成员,或是哭诉自己上一段感情怎样终结,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情绪要消化。他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也不显得特别,不会引起太多关注,他们可以专心地聊自己的事。
陆鸣主动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过我的动向,我当演员当到一半,去NYU读了个硕士学位,又回国当导演了。”
陆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应道:“我知道的。”
此时此刻,待在这里,和之前只打过一次照面的血缘意义上的弟弟面对面坐着,陆鸣并不是毫无尴尬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恨过陆云,不只是讨厌他,更恨他的存在,认为是他的来临正式宣告自己原本幸福的家庭的破裂。
后来陆鸣也想明白了,本质上,这不能怪陆云,不是陆云,也会有陆雨,是他父亲起了异心,要出轨,选择了背叛家庭,陆云和他一样,也要承担父亲行为带来的原生家庭的压力。
陆鸣这几年基本上不怎么和父亲陆风接触,但也不是完全断了往来,爷爷奶奶他还是会定时看望的。拍《母星》的那一年,陆鸣的工作行程很满,一直待在片场,抽不出时间回家。好不容易剧组放一次假,陆鸣特地赶去上海的爷爷奶奶家看望老人。
奶奶的那句话本意是要宽慰他,却让陆鸣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要紧的,你忙好了,我们想你了,就打开电视、手机,一样可以看到你的。”
陆鸣不知道是不是存在和他父亲和解的可能性。他并不真正恨他的父亲,一想到爸爸对妈妈的背叛,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亲近父亲,这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渣男,他不应该和这样一个人达成和解,不然他妈妈生他和生一块叉烧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要理顺道理,那他并没有一定要和父亲保持距离的道理,就连他妈妈也劝过他。但陆鸣知道说是一回事,真正做是另外一回事。倘若他真的和父亲的新家庭走得很近,那对于他妈妈来说可能是一种二次伤害。
陆鸣和陆风的新家庭保持距离,也就自然地装作不知道有“陆云”这个人的存在。其实,也从来没有人认为陆鸣应该再陆风的成长中扮演一个哥哥的角色,没有人觉得他们应该有什么往来。陆鸣也只是在和爷爷奶奶相处的过程中,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一些关于陆云的消息。
今天看到陆云,一时冲动把他拦下来,陆鸣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启话题。他想和陆云聊一聊,是因为他自从去年《海之子》拿下金狮奖之后,就给自己放了一段时间的长假,他也没有出门远游,而是搬回上海,每天规律作息,在城市里四处逛逛,构思新剧本,完成每天少量的工作任务。
这样一段慢下来的时光让他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如果一个人想要获得幸福感,安定而快乐地生活,那就要舍弃一些过于强烈的爱与恨,不受控制的情绪会将人推向未知的境地。
他没有主动地改变什么,也从不认为自己有权力代替母亲去原谅什么,他只是不再把“爸爸曾经背叛家庭”这件事记得很牢,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好像放下这件事,就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他决定放过自己,就让这件事在他这里成为一个过去的里程碑,他会不断地往前走,把这座石碑抛在身后,等到他离出发地足够远的时候,再回头看,曾经立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的石碑,也会成为视线所不能及的、无限远处的一个点。
陆鸣只是听说过关于陆云的一些消息,他就大概可以猜出这也是一个很倔的孩子,很难放下,也很难原谅自己,即便错不在他。
“我不是想要教育你,或者想要通过三言两语改变你的想法,我只是想说,陆云,和自己达成和解也是可以的,以更轻松的姿态去生活也是可以的。”陆鸣想了很久要怎么先寒暄几句,再切入正题,想来想去,他还是直接说了他最想说的话。
陆云也不觉得意外,他有预感陆鸣会说一些一般人第一次正式见面不会聊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原谅我了,是吗?哥?”
陆鸣听到这里,把头抬了起来,“这不是你的错,谈不上我原不原谅你。错的人不是你,你也是被迫承担结果的,不是吗?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强烈要求高中就出国、专业选择上也拒绝听从父母的意见,这都是刻意为之的叛逆,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不是吗?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放下这些负担,你依然是一个好人,你不必非得和父母保持距离,才能守住自己的道德坚持。人有时候是可以不必想得那么清楚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两个人反倒聊起了电影创作历程和计算机科学的魅力。
陆云并不认为这次短暂的会面将彻底改善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但第二天去机场送陆鸣回国,他哥已经向他挥手告别了,走出几步回头看到他还待在原地,又折回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之后,陆云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将有些改变。他执着地以划清界限的方式来守住自己的骄傲很多年,这也许保全了他敏感的自尊,但也让他过得很累、很疲惫。
这以后,他终于可以尝试从戒备的状态里走出来,不再只是被上一辈的恩怨束缚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而是以更自由轻松的姿态,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属于他陆云自己的生活。
没有人生来就该活在自责的情绪里,这是陆鸣告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