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风风火火地冲进饭店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奔向什么。
之后发生了什么,陆云记不太清了,至少现在24岁的陆云记不太清了,他只是依稀记得一声很响的关门声,“砰”地一下,把他从美梦中震醒了。
陆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哥哥。
反应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句话应该这样说:陆鸣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弟弟。
陆鸣是爸爸和前妻的婚生子,而他则是非婚生子,再直白一点,私生子。
12岁的陆云是个很骄傲的小男孩,他很少崇拜谁,除了科学史上一个个响亮的名字,日常生活里,他也就崇拜过他父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那天过后,才知道幕布背后是谎言。他不过是台上的一个观众,明明身边的人都在配合他表演,他却浑然不知,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一切。
“多幸福的白痴”,冷静了一个多月以后,陆鸣在日记本里为自己此前的人生写下批注。
陆云憎恶过自己的懦弱与平庸,他曾经以为他会将单方面的冷战进行到底,他当时没想好“坚持到底”又是多久,是一年?两年?还是直到他经济独立,搬出这个家庭?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坚持冷落父母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这就是他忍耐的极限了。
他妥协了,和父母一起接受心理疏导,重新构建家庭关系。说是重新构建,其实只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在正式迈入青春期以前,陆云决定放下不断炙烤着他的良心的仇恨,他坚持不下去了,就这样吧,不冷不热地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模样。
陆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父母的预判,他们以为陆云还小,他还是个孩子,他一开始也许会有些难以接受,但他到底是依恋父母的,肯定会学着理解他们的。
但陆云没有,他只是改掉了以往酷拽中透着点臭屁的可爱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沉默。你要说他有什么不对劲,那倒也没有,只是可以很明确地感知到:现在,他的父母,在陆云的世界里,也属于不那么值得亲近的人了。
青春期的时候,陆云也想过他的冷漠与疏离,是不是很虚伪。毕竟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看不上的父母为他提供的优渥的生活条件,并因此得闲,能在认真学习之余,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来思考他的父母究竟有多么讨厌,他又是如何可怜,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15岁升高中的时候,陆云提出要去美高,陆风同意了。
送走愈发阴沉的小儿子,两夫妻单独在国内,反倒轻松起来,陆云在家脸上一贯的严肃表情,像是一种针对他们的、无处不在的道德审判。现在这道一直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消失了,不可谓不庆幸,只是庆幸之余,也会思念儿子。
陆云越来越觉得他选择初中毕业就出国留学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因为他所在的这所私立寄宿制美高中国人不多,所以同学夸赞他的外貌时,只是会说他长得真帅,而不会仔细上下打量一番,由衷地感慨“天呐,你长得也太像陆鸣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血缘关系呢”。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陆云就感到一阵窒息。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当众处刑,即便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母星》上映的时候,陆云在MIT开启了他本科倒数第二个学期的学习生活。他浏览国内社交媒体的时候,看到了许多关于《母星》的消息,他每一条都点了不感兴趣,点完之后又点开链接,认真地看起了具体内容。
也不知道是这些社交媒体的推荐算法不够智能,还是关于《母星》的消息实在是太多了,陆云不断地点着“不感兴趣”,不断地接收着新的相关新闻。
陆云很难说清楚他对于陆鸣这个陌生的、血缘意义上的哥哥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不过他很清楚,他并不讨厌陆鸣。
他讨厌很多人,讨厌那些没有分寸感的人,讨厌那些没有道德感的人,他讨厌在网络上煽动情绪带节奏的人,也讨厌平时生活里遇到的喜欢甩锅的普通年轻人,他甚至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无法喜欢自己的亲生父母。这多少是件有些可悲的事情。
陆云知道他讨厌的人实在是有些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孤僻自闭的人,恰恰相反,陆云很清楚要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维持表面平和友好的关系。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很轻易地得到一段真挚的友谊,或是开启一段亲密关系,因为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不仅表现在对于数字、公式的直觉上,也表现在他善于体察人心上。
他清楚明白别人想说什么,又想听什么,所以他拥有被人喜爱的天赋,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轻巧地赢得大部分人真诚的赞美。
绝大多数的问题对陆云来说,都不是问题,只有他对陆鸣究竟是怎样的态度,这个问题陆云一直下意识地回避。
有时候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月光安静地洒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也许也落在他身上,陆云会想到:他可能是想要亲近陆鸣的,却又怕陆鸣厌恶他。
陆鸣完全拥有讨厌他的理由。
可陆云又觉得陆鸣不会讨厌他的,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会不会的问题,很难想象陆鸣这种性格的人会认真地讨厌一个人。
倒不是因为有一层血缘关系,陆云觉得自己会被陆鸣优待,他只是觉得陆鸣并不会真的花多少精力来讨厌一个人,很显然,陆鸣是那种凝视星空的人,他注视的是他心灵感召他前往的目的地,而不是沿途的荆棘。
准确来说,陆云觉得:在陆鸣心里,他大概是不值得花时间来厌恶的人。
陆云怀疑过自己对陆鸣的亲近心理是对父亲崇拜的移情。因为父亲原本在他心里光辉高大的形象垮塌了,所以他要给自己再找一个崇拜的对象,这个陌生的哥哥就是他有意识、无意识找寻的崇拜对象。
在他最开始得知自己私生子身份的那段时间里,他反复地刷新媒体新闻,关心着陆鸣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这是一种极其另类的“追星体验”。无论陆鸣状态好不好,被网友夸了还是嘲了,陆云都开心又难过,他知道他并不孤独,他相信陆鸣会东山再起。
这种信任没有什么根据,陆云只是落入了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圈套:他把自己的憧憬投射在了陆鸣身上。他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糟糕、纠结、孤独的状态里逃离,所以他希望陆鸣也能走出来。好像陆鸣走出来了,他也就自然能走出来了。
《母星》好评如潮,票房节节攀升,眼看着就要打破此前商业片的票房纪录,陆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他怀疑陆鸣全国后援会会长都没他这么高兴。这种快乐甚至比他自己的论文被Science收录了还要再胜一筹。
陆云觉得同一个家庭里一起快乐长大的兄弟俩人,弟弟对哥哥的崇拜也就最多到这种程度了,很难超越了。想到这里,他就更高兴了一点,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可怜,他和陆鸣都很好地长大了,虽然他们被面对了很残酷的家庭现实情况,但他们都没有被击垮,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对一个不到30岁的人来说,成为国内知名新生代导演,即将从MIT本科毕业,都可以说是一种成就,他们都有很好的未来。
可陆云不想去看《母星》。
校友群里的中国留学生也讨论起了《母星》的剧情,国内上映一周后,《母星》也在北美市场上映了,波士顿当地一家影院就有电影排片。
陆云拒绝了所有人提出的一同观影的邀请,他不打算看这部电影,更不打算和别人一起看。
那天忙完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陆云久违地去学校附近的一家中餐厅吃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能把红烧肉烧得如此古怪难吃。
在吃完这顿口味奇特的中餐后,他独自一个人步行前往影院,他知道这个点有一场《母星》放映,他走到售票窗口,买了票,独自一个人坐在影院后排安静的角落里的位置上,戴上3D眼镜,等待电影播放。
《母星》并不是一部催泪的电影,一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刻,它带给人的始终是一种震慑感与压迫感,提醒着人们在未知的、更高级的存在面前,如今的地球文明可能不值一提。
陆云却全程维持着一种想哭又不愿意哭的状态。直到电影散场,陆云也没有真正落泪。
陆鸣想表达的每一个想法都完美契合陆云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有些想法是陆云很小的时候记录在日记本里的。平时读书的时候,陆云也会偶尔发现自己的想法原来早就被前人用极为精妙的语言阐述过了。
可像今天这样看到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如此精准地用自己想象过的方式被搬到大荧幕上,这样高密度的想法重合,陆云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越想越难过,他是如此地欣赏陆鸣,如此地赞同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思考,却从来没有机会亲自和他说这些感受。
陆云并不是没有机会见到陆鸣,如果他要求见面,相信陆鸣肯定会赴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