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遮掉脸上惊惧的神情,霍岚往前迈动一步,勉强站稳身子。他机械地转动脑袋望一眼茫然四顾的温玉,行尸走肉般挪到门口,悄无声息地退出病房。
屋内重归寂静,裴泽将歪倒的椅子搬回床边,坐下来握住温玉乱晃的手,抬起的指尖轻轻摩挲纱布周围的皮肤,触感微凉,心疼又悔恨地闭了闭眼。
温玉知道霍岚离开了,难过地呼出口气,然后一五一十地向裴泽复述医生的话:“没事的,就是角膜擦伤,眼廓外围有被小石子划破的地方,有点炎症,已经上过药了,需要住院观察两周,很快就能恢复,为避免感染才贴的纱布,你别紧张。”
裴泽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尽量不把怒意透过手上的握力传递给温玉,可温玉还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真生气了?”
意料之中没等来裴泽的回答,温玉了解他的脾气,面对自己,沉默是他最大的愤怒,于是拇指蹭蹭他手背,愧疚道:“是我没处理好,吼了很多冠冕堂皇伤害霍岚的话,导致我们都有些不理智,场面才会一时失控。”
“霍岚第一时间带我来的医院,他很自责,也跟我道歉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不要再提了,你也别放在心上。”温玉讨好似的捏捏裴泽手腕,“行吗?”
焦虑等待好半天,裴泽终于认命地答应一声,转而坐到病床上,温玉立刻挨近他:“对不起,估计得让你请假陪着我了。”
裴泽问:“眼部的伤会影响以后的拍摄吗?”
温玉答:“医生说是小划伤,不会留疤的,放心吧。”
“嗯。”用回应掩盖掉叹息,裴泽把枕头摆正,放平温玉,温柔地嘱咐,“睡吧,我就在你身边,别害怕。”
温玉为自己拉严实被子,微微朝裴泽侧身,去听他缓慢规律的呼吸,摸着他的手扬起笑容:“我不怕的。”
*
夜深晦暗,杏藜园内不剩几盏亮着的窗格,霍岚熄灭途锐引擎,潮水似的黑暗刹那向他涌来,连同意识一并淹没。
他垂着眼在驾驶位上静坐良久,抬手往旁边摸去,半晌才找到门把,浑浑噩噩地推门下车。
小区里路灯稀寥,不知时间,霍岚摇摇晃晃地迈不稳步子,握紧扶手费力地爬上楼梯。
眼神不聚焦,钥匙对不准锁孔,他立在门前用额头顶着木板,闭上眼缓了会儿神。
总算回到家,霍岚没换鞋,径直走向卧室,在床沿儿边坐好,臂肘搭着膝头,弯着背纹丝不动,身影与周遭昏暗渐渐融为一体。
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温玉弄伤自己眼睛的画面,那一瞬间的举动,如同子/弹击中太阳穴般,让霍岚尝尽了痛彻全身的滋味。
明眸染上肮脏,白净的皮肤遍满细小的伤痕,泪水和着泥土覆在眼睫,他那么温暖美好的一个人,有着最温和的性子,笑起来天真单纯,怎么会对自己如此残忍。
点一根烟麻木地抽着,霍岚沉着脑袋,不敢回忆对温玉做了多少越界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绝望地想,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会蒙蔽了真心,一时身不由己吧。
那一刻的思维好像根本不受控制,理智分崩离析,极度的暴躁与委屈,冲破顶点的痛苦,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得不到就毁掉”,因此油生出恨意,身体被这种情绪攻占,受它操控,继而伤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霍岚拿掉唇上的烟,张开五指烫了下掌心,感觉不到疼。
他太失落了,温玉宁可毁伤眼睛,也不肯给他一次机会。
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呢?
是踏出校门决定跟上温玉的脚步,还是出手替他解围打跑疯子,走进他的生活,还是心疼他的遭遇甘愿做别人的替身,减轻他的悲伤,变向汲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霍岚抬头望向墙壁上的一张张海报,屋外深灰的夜色缓慢交替成橘色的黎明,他用了太久时间在劝自己放下,到底没能成功。
也是,都坚持十年了,怎么可能放得下呢。
霍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学不会释怀,或许他生来就是极端型人格,只因外貌缘故产生的自卑,不愿与人交际,活得异常封闭,才没有事端诱发和刺激他表现出来。
他明明是最想保护温玉不受任何伤害的人,霍岚失色地嗤笑一声,到头来却成了伤他最深的人。
霍岚对着满目的海报动了动唇,我还能再接近你吗?
他转脸望向对楼的窗户,与温玉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疾驰而过,越是沉浸在这种过分执念的暖意里,越是想要不择手段地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因为曾经“拥有”,所以“放下”变得尤为艰难。
霍岚没有避开此刻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想法,无数种占有温玉的可怖念头层出不穷,他控制不了欲望和歹念纵生,一个人究竟可以坏到什么地步?他在自己身上终于体会到了。
如果裴泽能够永远消失就好了。
日头上升到一天的最高处,初夏的温度烤得屋内暖烘烘的,霍岚眨了眨泛酸的眼睛,食指轻弹烟蒂,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一样慢慢起身,往前挪动两步,伸手摘下墙上所有的照片和海报。
之后,他给这间房子做了大扫除,在网上找了一家回收二手笔电的店铺,记住地址,将台式机里的数据清空,拆下温玉送给他的键盘和鼠标。
转身躺回床上,霍岚不适应地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催促着自己快些睡去。
他还想再见温玉一面。
他还有最后一件想要为温玉做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60章
六月初,温玉的眼睛几近痊愈,拆掉纱布的前一天,顾准捧着一大束紫罗兰来医院探望他,病房门刚推开,温玉嗅嗅鼻子先闻见花香,赶忙朝顾准的方向张开手臂。
顾准捂住心口受宠若惊:“哦哟,这眼睛看不见,人咋变得这么热情啊?”
裴泽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递到温玉嘴边:“不是冲你,是冲你手里的花。”
“得。”顾准将花束送给温玉,“抱着吧。”
温玉腼腆地笑笑:“谢谢。”
往病床边的座椅上一歪,顾准解松领带,满脸疲惫。他打量着温玉的状态,感慨道:“裴泽一回来,你看起来总算有点鲜活气儿了。”
温玉此时对听觉比较敏/感,他敏锐地捕捉到顾准嗓音里的沙哑:“工作很累吗?”
“哎,别提了。”顾准郁闷地挥了挥手,拍拍大腿,揶揄地说,“顾氏要完喽。”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裴泽把苹果块硬塞进顾准嘴中,“打起精神,‘柏盛’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准强颜欢笑地咀嚼两口,咽下甜味短暂解愁:“我已经准备申请破产了。”
温玉不敢详细询问缘由,怕顾准伤心,只好旁敲侧击地试探:“破产?没那么严重吧?”
“牵扯进国际经济公司融资诈骗案了,信誉度降低,手上的项目合作立即叫停,损失巨大。”顾准装出一副没所谓的口吻,向温玉如实阐述,“我连第五郡的私人别墅都卖了。”
“啊。”温玉张着嘴巴不敢再置一词。
“没事儿,我心大的很。”顾准从裴泽手中抢过来果盘,想再尝尝甜,“以后换我给裴经理打工,喘口气儿轻松轻松。”
他狼吞虎咽地又啃了两个火龙果,抽两张纸巾擦嘴,起身朝裴泽扬扬下巴:“你俩好好的,我回公司了。”
“别太消极。”裴泽揽着顾准肩膀送他到门口,“‘柏盛’是可以保留的,咱们手上还有一个广告策划合同没到期,后面如果能顺利运营,不是没有希望。”
“哪儿有钱运营?”顾准自嘲地牵起唇角,“我算了算,后期制作和推广成本至少要一百万,顾家现在的流动资金连十万都拿不出来,房产全抵亏损了。”
裴泽敛眉踌躇道:“要不,我问问我姐,看她能不能……”
“别给她添麻烦了,我听我爹说,要不是裴家只剩她一个孩子,帮你干出这档子事儿,裴伯伯对裴欣真能下得了狠手。”顾准摁摁裴泽肩头,强扯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容,“命里该有的,躲不掉,这不还有你陪着我呢嘛。”
裴泽无能为力地点点头,目送顾准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出口处。
温玉让裴泽把紫罗兰花束置在床头柜上,靠着墙,撒点水保鲜,明天出院一并带回家。吃过午饭,裴泽和温玉戴着耳机在听有声小说,一章结束,温玉用食指戳戳裴泽胳膊:“你去帮我看看,霍岚在不在楼下。”
裴泽闻言愣了愣,站起来走到窗前,果不其然,路边的停车位里停着一辆月亮蓝色的途锐。
温玉转而摸出手机:“帮我给霍岚发个信息,让他上来。”
裴泽听话照做,没多久,病房门被敲响,温玉拽拽裴泽袖口:“我想和霍岚单独谈谈。”
一周左右没见面,裴泽打开门,外面站着一身黑的霍岚,耷拉着眼睫,目光始终垂向地面,神色看似不友好,实际是在逃避与外界发生任何接触,他又回到了同温玉相遇前的那种自闭的状态。
脸上的表情藏在口罩后面,单从眼睛分辨不出他的情绪,霍岚与裴泽擦肩迈进屋内,房门继而轻轻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