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烟捏在手里的纸巾已经断成了好几截,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像是露水漫过了墨黑的瞳仁,惨白的唇缓缓张开:「我就是贺……妍啊。」
苏仰回到窗边,二话不说推开了窗户,十月的秋风顺势溜了进来,空气一下子畅通了许多。
「你还记得宏悦中学的环境吗?到处都是花花草草,还有很多槐树。贺妍她得的不是哮喘,她跟你不一样,她有花粉过敏。」苏仰一手扶着墙壁,凉风从正面刮在他的脸上,鼻子跟眼睛都有种酸涩感。他垂下眼,看着楼下变小了的人影,心口疼痛难辨。
一个人该有多绝望,才会选择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将自己变得支离破碎?
苏仰闭上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桌上是厚重如山的宗卷,墙壁上钉满了照片跟资料,地上铺着一张垫子,饿了就吃两块饼干,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感觉不到饿。
那天,一通陌生的电话打到他手机上,他已经忘了有几天没有睡觉,只觉得头痛欲裂,从肩膀到腰椎都是难以名状的麻木感。
那人具体跟他说了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但他感觉到自己冰冻已久的心脏从云端急剧坠落,心跳在那一刻竟是如此鲜明,夹杂着极大的痛楚让他喘不过气。
欲裂将裂的头部彻底震了个粉碎。
他踩尽油门,飙着车赶往现场。
他以为速度够快,他就还有机会挽回,他的妹妹从小到大最听他的话了,只要他能跟若蓝说上话,她一定会回家的,一定会。
等他到达齐笙所住的小区时,从远处看见了围在一起的人群,平台上有着一滩鲜红的血迹。他疯了一样冲过去,拨开人群,守在附近的警察紧紧拦着他,不让他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前面是一道被割裂的深渊,可他必须过去,必须进去,因为若蓝就在那边……
他从不相信苏若蓝会自杀……可到了此刻,他又不愿意相信苏若蓝是因他而死。
每当他想到苏若蓝,身体就会不受控制地麻木起来。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身后这个女孩一样,抛开一切,包括自己的名声名誉,改头换面,不惜赌上下半辈子的自由与生命,痛快淋漓地复仇。
他想让害死齐笙跟苏若蓝的人陪葬!
苏仰再次睁开眼,眼里一片赤红,直到一双微热的手扶在他的肩上,神智才清醒了一些。至少,他感觉到面前的凉意与身侧的温暖,是如此明晰的对比。
「你累了。」孟雪诚说。
苏仰顿了顿,重新接驳好的理智猛地让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多么荒谬的想法。
孟雪诚身上淡而熟悉的气息被这种无名风卷得分散,苏仰关上窗户,好让这安心的味道留在自己身边。他放松了一点,将专注力重新凝集起来:「从贺妍的照片中可以看见她脖子上长了荨麻疹,眼睑肿胀,呼吸困难,这些都花粉过敏的症状,带口罩是为了减少吸入花粉。所以她的哮喘是花粉过敏性,跟你不一样。至于是不是,在医院做个过敏原检测就知道了。」
苏仰看着乔烟精致的外表,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病恹恹的样子确实很难让人对她说出一些狠话,又沉默了几秒,他用极小的声音问:「你恨那些人,所以一定要杀了他们?」
乔烟嘴角上挑,眼里的伪装全都卸下了,剩下的满是仇恨,她将双手握成拳头,并拢在一起:「如果你有证据的话,现在就抓了我吧。」
苏仰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仇人一个个死去,是什么样的感觉?」
乔烟说:「快乐,是我这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快乐。」
第121章
苏仰看着这样坦荡的安若水,心中竟有一点羡慕,那种手刃仇人的快感与愉悦,本身带着极大的诱惑,像是嗅到了血的鲨鱼,忍不住追逐。他也想过,如果让他抓到了笑面,他会做出怎么样的行为?让笑面偿命,还是履行自己的职务,将笑面移交检察机关,让法律去审判他。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无条件地选择后者,因为他是警察,宣过誓,受过训。
服务人民,忠于法律,毋枉毋纵,一秉至公……
现在安若水的身份已经被拆穿,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因为她很清楚案子进行到了哪一步,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所以波澜不惊。
这一切都在安若水的计划里,她根本不怕自己会不会被抓,她要做的只是拖住时间。每拖延一秒,第七人死亡的机会就更大。
苏仰不禁不禁会想,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心甘情愿为安若水去杀人?
忽然,徐小婧的电话响了起来,苏仰没有回头去看,只听见一声声充满了惊讶的「啊?」跟「好。」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安若水那张像湖水一样恬静的脸,苏仰想到了一个问题,安若水是怎么从宏悦中学逃出来,然后用一个新的身份活着?贺妍才是自杀的那个学生,为什么警方从未怀疑她的身份?并且所有人都以为死去的人是安若水,包括学校里的老师跟学生?
苏仰望进安若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轻声说:「贺妍替你死了,所以你用她的身份活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但你也不会是她。」
安若水静静坐在床上,全身僵硬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眼中流动着的晦涩难懂的情绪,低喃道:「我没得选。」
如果要痛苦地活一辈子,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阴暗里,她宁愿点燃自己,用一刹的光火葬了那些人的命,即使最后被扑灭了,她也不会后悔。
安若水颤抖着闭上了眼,手指紧紧抓着床沿:「我能怎么选?原谅他们的犯过的错?原谅他们年少无知一时冲动?我凭什么被这样对待?他们是人,我就不是?我的命活该比他们贱?」
她所受过的屈辱,永远都烙在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无法割下,也无法复原。她问过自己千遍百遍,为什么会是自己?难道真的像其他人说的那样,被讨厌总是有原因的,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可自己做错了什么?错在喜欢了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错在信了一个不该信任的人?
为什么?
「贺妍想你活下去,这是她真心的善意,不求回报。」苏仰的声音像流水一样缓缓淌进安若水的耳里:「她只是想安若水活下去。」
安若水倏地睁开了眼,眼里没有任何光泽跟情感,话音像是脱了弦的箭,锋利又直白:「她不求,我求!」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安若水笑了笑:「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徐小婧挂了电话,腾的一下挪到孟雪诚身边,低声说:「队长,有人来自首了。」
「猜到了。」孟雪诚问?「汪海洋对吗?」
徐小婧点点头:「对,就在几分钟前他亲自去了市局自首,说是人都是他杀的。」
「知道了。」孟雪诚看了一眼苏仰,说:「先回去吧。」
离开前,他们听见安若水重重咳了两声,表情很是痛苦,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着气,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闭了眼,昏了过去。
「叫医生!」苏仰一个箭步折回,扶着她的肩膀,焦急地按着护士铃。
徐小婧立刻开门出去,不到半分钟就带着医生进来了,医生帮她检查了一下,严肃地说:「她虽然是嫌疑人,但也是病人,刚做完手术需要时间休息。」
孟雪诚说:「知道了,这就走。」
三人回到市局,傅文叶告诉他们汪海洋在审讯室,精神非常不好,他喝了一口提神醒脑的咖啡:「看样子是来顶罪的,他这个身板别说杀人了,搬个重一点的箱子都怕被箱子砸到。」
直到他们看见了汪海洋,才明白傅文叶为什么要特地强调他的精神不好。
汪海洋双手被拷在一起,露出的手部皮肤粗糙不堪。他整个人瘦得像竹竿一样,眼球毫无生机地挂在空洞的眼白中,在昏暗的灯光下,完全是一具裹着皮的骷髅。
他的脸上没有血色,缓缓抬头看了苏仰一眼,又低下头,喉头上下滑动着,传来嘶哑的声音:「警察先生,是我杀的人,我认罪。」
苏仰将手里的照片一张一张整齐地放在汪海洋面前,淡声问:「这些人你认得吗?」
汪海洋点头:「认得。」
苏仰指着最左的照片,问他:「这是谁?」
汪海洋答道:「钟夏。」
苏仰的手指往右移了一点,指着另一张照片问:「这个呢?」
「吴娇。」
「下一个。」
「薛子辰。」
「继续。」
「周美夕。」
「继续。」
「胡佳佳。」汪海洋自觉地把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报了上来:「刘传心。」
苏仰夸奖道:「你的记忆力不错。」
孟雪诚翻开笔录,按了按笔:「你说你杀了这六个人?」
汪海洋咳了一声,声音粗哑:「对,都是我杀的。」
孟雪诚写着字,眼也不抬:「怎么杀的?」
汪海洋清了清嗓子,紧握着的手指渐渐松开,冷静地说:「我花钱买了他们的地址,然后绑架他们,带到艺术馆的工房里……用斧头,杀了他们,做成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