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当亲耳听到这句时,费南渡还是忍不住震惊了一下。
薛眠……没有父亲了?
怎么回事?
但他没再追问下去,眼前这个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男孩已经让他足够震惊,他连劝带哄,手臂不紧但也不松的环着对方的背,覆在那丛黑发上的手始终轻柔的安抚着,揉按着。
因为贴得足够近,那些颤栗、发抖、抽泣隔着衣料全传到了自己身体上,清楚的感知着对方的情绪。
不安,害怕,委屈,愤怒,惊慌,无助……
很多很多,像是一口熄灭了多年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再度爆发,释放。
熔浆四溢,热液横流。
晚风清凉,轻拂在脸上,树叶簌簌作响,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斑驳灿烂,偶尔甚至还能听到那隔着绵绵青山的车水马龙里传来的阵阵喧嚣。
夜越静,所有的声音就越被放大。
然后,费南渡就听到怀里的人闷闷哼哧了一声,像……像是擤鼻子。
嗯。
擤吧。
至少没再听到哭声。
这就好。
其实费南渡没见过身边几个人哭的,所以对于如何安抚在他面前掉眼泪的人,无从谈起经验丰富。但说来奇怪,不久前,当怀里这个男孩一双泪眼朦胧,眼眶通红,饱含各种复杂情绪的看着自己的时候,几乎是发自一种本能,一把将人拥入了怀中。彼时,他的脑海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念头——
别哭。
我受不了你这样哭。
那含着热泪的眼睛太烫了,他只想用尽所有办法,让那双那么好看的眸子脱离氤氲的水雾,让通红回归正常,让发抖就此止住,让这个男孩,别再伤心。
“……唔,”男孩闷哼了一声:“喘……喘不过气了。”
嗯?
费南渡回过神,赶紧将胳膊松开一些,但没有打开环绕的姿势。他低下头,见薛眠也垂着脑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双浓密卷翘的眼睫被水浸湿,微微轻颤,上面挂着两颗小泪珠,月光下闪闪动人。
“松开了,”费南渡微微一笑,想开口逗他:“快多喘几口,山上空气好,没有PM2.5。”
一句不算好笑的笑话,让气氛从微妙走向了自然。薛眠抬起头,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但想必一定是狼狈极了。他仰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像在看一座博物馆里陈列的古希腊神像,高大,威猛,英俊,可以依靠。
片晌,有些委屈的说:“你别笑我……”
这孩子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不是推开自己,费南渡觉得很欣慰,否则自己用心安抚了这么半天,要是被他一把推开,未免太丢面子。
不过薛眠这个脑回路也太……太提神醒脑了。
“你这么好看,”费南渡不敢放松唇角,怕他误会自己“笑了”,弯一弯眼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冲这个也不会笑你。”
薛眠无心听奉承,垂下脸,闭了闭眼,许久才说:“要替我保密。”
“当然。”费南渡立刻接话,一秒都没犹豫。
薛眠却摇摇头:“不止刚刚那些。”
费南渡不解:“还有?”
薛眠低头的工夫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以一种怎样的姿势与这人面对着面的抱在一起,倏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动作。幸而费南渡早有预备,还没等他出手推人,已经先一步松开了双臂。
薛眠满腹心事,没有过多在意这些细节,搓了搓脸,返身去凉亭拿起矿泉水仰头喝了大半瓶,才把刚刚心下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压下去一些。
“我……”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词,又像是在权衡后面的这些话,要不要说。
费南渡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见他踌躇,垂眸想了想,抬步走了过去:“薛眠……无论你说与不说,说什么,我都为你保密。”
薛眠怔了一下,转过身去。幽深的夜色下,他看到两束深沉的目光,在黑夜里是那么明亮,静静的看着自己,说:“但我希望,你能说出来。”
“说出来,并不是因为我想窥探你的秘密,而是只有这样,你才会好受一些。”
好受一些?
真的会好受一些吗……
但也许……会的吧。
否则当年为何会对武小满倾吐那些过往,让他走近自己这颗蚕蛹,看到那些裂缝。最终,成了唯一的朋友。
一定也是因为自己知道,只要说出来,只要有个人愿意听,那些疼痛就会减轻很多,虽不至于愈合或消失,可……
可多了一个愿意陪你分担的肩膀,真的,会好受很多。
薛眠喝了一口水,余光看见另一瓶水安静的躺在长椅上,走过去,将它拿起,伸手一递,露出个淡淡的笑:“好。我……慢慢说给你听。”
该从哪里说起呢……想一想。
棠安是个特别漂亮的江南小镇,鱼米之乡,住在那里的人生活节奏都很慢,大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大城市的繁忙紧凑、川流不息相比,那里仿佛是一座世外桃源。
薛眠的父亲出身于棠安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独子,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时如愿以偿考取了那所他最想去的学府——同华大学。彼时,同华的校区还不在顽首山下,而在市中心,后来因为学校扩建无地,才整体搬迁到了新址。
同华虽然是理工科学校,但外语专业在国内高校排名里一直处于前列,属于赫赫有名。薛父毕生志愿就是成为一名翻译人,为此毫不犹豫的填报了英语专业,四年间学习更是勤奋刻苦,奋发向上,一刻不敢懈怠,终于学有所成,在毕业前被一家大型国企相中,提前录用。
薛父在同华毕业时,收获的不止是一份人人称羡的优秀工作,还有一段佳话姻缘。
原来,薛眠的母亲同样出身同华,专业美术国画。二人相识于一场校园联谊舞会,后来因缘际会坠入爱河,大二那年成功牵手,毕业后便举行了婚礼,正式结为夫妻。
新婚燕尔,成家后的夫妻二人一开始打算留在云州闯拼,毕竟薛父供职的单位在云州,如果回到与市区相距近百公里的棠安生活,两地奔波,影响工作,人也跟着受累。所以,他们就这样在云州生活了六年,彼时,夫妻二人的第一个孩子薛盼已经有五岁大,而薛母腹中也已怀上了第二个宝宝,便是薛眠。
那一年,薛父的单位出现较大人事调动,他被选中外派去奥地利工作,这一去就是长期外驻,可能三五年都不一定能回来。
权衡再三,加上那时薛老父亲身体抱恙,一双老人偏居棠安,也需要有人在旁照顾。于是,夫妻二人便将在云州数年打拼购置的房子车子卖了,带着钱回到棠安,再补上一半贷款,在棠安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这样两个孩子能住得舒服些,老人们也可时常过来短住。
薛父的行期就在眼前,为了照顾老人小孩,薛母辞去了云州的工作,专心在家打理家事,好让薛父无后顾之忧。那之后,一家人便正式开始了两地分居、或说两国分居的异地生活。再往后,原以为最多三五年的调动能很快结束,可一直也等不来一纸调令让薛父回国,听说是国外的工程进展艰巨,至少还得再坚持五年。
薛眠后来才知道,就连他出生、满月、周岁这些一个人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大日子,父亲都没能赶得回来,为这个甚至都没抱过几次的孩子庆祝。
好在薛眠很懂事,虽说从小到大印象里最深的人只有妈妈和姐姐,但每年爸爸是有两次回国探亲的机会的,让他们一家四口可以定期团聚。虽然每次爸爸回家呆的时间不多,最长也没超过一个星期,可是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他不贪心,一年里起码还能见到两次呢,很知足了。
何况每个月爸爸还会寄来很多漂亮的明信片,那些丰富多彩的图画上面有形状各异的房子,有清澈见底的湖水,有特别翠绿的森林,还有蔚蓝蔚蓝的天……
“哐”的一声,轰然坍塌。
所有一切的憧憬也好,期待也罢,平静也好,安稳也罢,都在那个春末,在那片海里,那条船上,画上了休止符。
都结束了。
都摧毁了。
都……失去了。
孤儿。
孤儿。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有一天,“孤儿”这个词会落在这个清澈干净得像一抔泉水,单纯得像一只小鸟的孩子身上。
他不是孤儿啊。
他怎么会是孤儿?
不。
不!
不是的!
我不是孤儿!
不是!!!
“不是……”那些翻涌的记忆像洪水一样奔过来,彻彻底底淹没了他。薛眠怔忡着,呢喃着,眼中再度涌上泪波,混乱的摇着头:“我不是孤儿啊……”
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
迷蒙的视线外,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那么高大,站在漆黑辽阔的夜幕下,身上披着银色的月光,像磐石,像天柱,像一座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山。
费南渡张开双臂,这一次却没有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