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放下朱砂笔,站起身来,抚平袍子上的折痕。
“弘明,你来写几个字。”
弘明握了握弟弟的手,点头应了,上前走向康熙的御案。
皇帝看着他不到五岁的小孙子,明明没有到年龄却也让他们待在书房上课。
可是如今,该夸的人他不能夸,该惩的人,却还得忍着。
“就写……谦。”
弘明抬手架势,小小的手握住笔,也不抖,凝神下笔,雪白的纸张上,那是临着胤禵的字帖写出来的“谦”字。
“再写‘敬’。”
弘明依旧照做,他甚至都不敢去看自己的皇玛法是什么样的表情。
弘音站在原地,嘴巴里的小拳头上啃出两个淡淡的牙印,康熙坐在下面的檀木雕花椅子上,拉过他抱在自己怀里。
“写好了么?写好了,就再写一个‘德’。”
弘明放下笔,轻轻吹了一口,才拿起那张只写了三个字的纸送到康熙的面前。
“去吧,你们下学到现在也不早了。下面备好了点心,先去用些,随后与玛法一起用膳吧。”两道小小的身影并列着出了殿,康熙看着两人的背影,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亲自翻出一个不小的箱子,将弘明留下的那张纸放了进去。
“东苑那边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总督察年初时已经检查过,三个院子里的活水已经没有问题,就是玄都雅阁的桃树如今嫁值不过三年,并不能完全保证入住当年就能结果。另外,您当初说留下东苑西边的一块地引活水为湖,如今那湖是成了,只不过……”
康熙皱着眉毛:“只不过如何了?”
“活水带来的鱼苗因为是野生的缘故,性子自带凶猛,将荷花幼苗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根……给咬了……”
“那……就这么养着罢……”反正,胤禵也爱吃。
“如今到了四川腹地,才知道辣了反而更好。”
胤禵脱了戎甲,他身边如今伺候的人就只一个小副官,毕竟不必宫中。小副官是富察一组嫡枝的,如今好歹也是六品的小官了。
“贝勒要歇下了吗,我去给您打盆热水来!”昌南说着就掀开帐帘儿出去了。再回来是,手里果然端着一大盆的热水。
第24章 【康雍时代】
富察昌南,他们家的关系可是复杂的很。
最上面数上去的米思翰开始,生了马斯喀、马齐、马武并李荣保三子。而马斯喀的唯一的嫡女嫁给了如今的四贝勒(亲王尚未册封)做侧福晋。而马奇的女儿嫁给了十二阿哥胤祹为嫡福晋。
而马齐之前,这位米思翰老大爷还得了一个儿子——隆恩。
但是这位隆恩老爷,却是侧室所出——一个嫁进富察家,二十年年没有生过孩子的侧室所出的。
而这位小儿子却只得了一个儿子——富察昌南。
隆恩比李荣保要大上十岁,生儿子又生的早。富察昌南如果不是自己努力攒功绩晋官的话,富察一族的爵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
而胤禵也是一样,哪怕康熙喜欢他,也不能在他身上什么功劳都没有的情况下给他进爵位,加封他的妻妾。
某种程度上来说惺惺相惜的两个男人,如今在这大营里恨不得做的飞起——整天就是跟打了鸡血一样。
“工部与兵部在前年就通过了这批新兵器的使用,如今唯独川南营里说没收到物资与军需?”
“属下核查不清,请贝勒恕罪!”
“你一句恕罪就能解决么?”沈惜忍住想要一脚踹过去的冲动,手里却依然扶着白钢镇纸。
富察昌南站在一旁,整理他已经看过的折子。而如今沈惜正在写的,正是呈给康熙的折子。
“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我请个人来帮你,如何?”
主帐里跪下的那人身子微不可见得抖了抖,却还是忍着没有说话。
“如果他要是开口了,你可就没有机会再说了。都芳,你可想清楚了,下定主意了我可就把人带上来了。”
都芳任川蜀军需督察已是七年之久,按照皇朝在特殊地区换届轮班的老规矩来说,这是非常不正常的——比起江南两三年就一换,而四川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却能让一个人在这个油水充足的职位上待上七年之久。
“你的‘好侄儿’去年可是有得一子。庶子都生了三个了,为何嫡妻接连怀孕也保不住孩子?”
“哪有什么卓洛氏!”沈惜将那方镇纸甩了出去,正中鼻梁。
都芳老泪终于落了下来,而贝勒爷所带的“证据”真是他的“好侄儿”。都芳没有儿子,却独独宠爱侄儿,寡嫂与小叔子同居一个大院,侄儿嫡妻是巴尔多氏,但是却被侍妾“卓洛氏”踩在脚底下。
哪有什么“乖侄儿”,从来只闻卓罗斯氏。连京使提督东都干不过的地头蛇——都芳的胆子也是大得没边。
顺着都芳的线索,顺藤摸瓜一路盘查——四川接连青海一代军需处就有烧不烂的死藤草。到了上面掌旗,克扣军需到了这里居然还成了小事。
滥传、误传军报,其军中主事一分多派,有通敌嫌疑。占公为己,铺张享乐。
沈惜原本计划只在四川待四个月,剩余一季度的时间操练。
但是连这些肮脏事儿都没理清。
那些锲而不舍想要艹康熙下台的部落各部,眼看着这康熙四十八年过去一半了,敢不敢让我回家过个中秋啊!!
“臣胤禵恭请皇父圣安:……”
沈惜这些日子摸惯了刀枪长戟,如今又握回毛笔,怎么弄都有点点儿别扭。
处理了都芳那一桩糟心事儿,现在心里闷闷地又找不到地方发泄。而且沈惜自己都觉得,从去年到今年的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军旅生活,都要把人给磨糙了——那些从前自己会注意的细枝末节现在统统都不放在眼里。
——当兵打仗的汉子,就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了嘛!
比起沈惜的落差,富察昌南就好多了——他额娘如今是病歪歪的,等昌南自己能给这位夫人挣个诰命的时候,指不定人家连吉服都穿不上了。而昌南的祖母,米思翰的侧夫人如今在府上说不上话,老太太还在呢,她只能护着自己的孙儿不被同族打压得太惨就不错了。
而这个从军的机会也是得来不易——富察家之前可是没人往这方面发展的啊。
“贝勒,昨晚川南下了暴雨,庞家湾的塞口……给冲垮了,而从西南一路运来的军需根本上不来。”
沈惜又是一阵头疼。
富察昌南与这位皇家贝勒共事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也差不多能习惯他的处事风格——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你只别把事情告诉他。要是做不成功,那就是大家都得陪着这位爷,把事情搞定了才能喊停。
果然,当天中午十四贝勒就下令拔营,全军赶往庞家湾。
这个庞家湾原本只是一个盆地里的小水库,只是百年前的一次地动,水库周围的地势大变,而原本挖深的水库底面被周侧的地基给覆盖。每次地动,周边的地层都往水库的中心挪,这么几十年一百年下来,水库越来越浅。
清初西藏与青海动乱,准噶尔部直接开了条近路。而庞家湾水库付出的代价就是开山放水,好好的一个水库地基毁了不说,每每雨雪猛烈,不是山泥倒塌就是暴雪堵路。
“马将军带两队人从山体两侧绕过去,其他的人随我从正面疏通。”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容易——有一队兵下手没个轻重,夏夜里,暴雨不止,川蜀地区地处盆地本来就与京中相差甚远。
大家都想快点完事儿早点撤人,情有可原。但是领导的话不能不听的,这一队兵也是八旗子弟出身,背着家伙,一条路就挖到底,头也不带回的。
问题就是这么一脑黑得挖下去,就挖出大麻烦来了。
“冯罗,你看清了么?”
那个被叫做冯罗的汉子显然也是愣住了,“我……我大概没有看清。”
“闯祸”的人点点头,咽了口口水,又是一锄头下去——“叮——”这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在雨声中回响起来。
“……”冯罗松开了手里的家伙,“齐老二,你闯祸了……”
“齐老二”显然也是惊呆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冯罗上前蹲下,伸出手在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上摸了一把,但是随后又用手挖了两把狠的:“……齐老二,你或许没有闯祸,回头你记了功,别忘了请兄弟我一顿好的!”
等消息传到康熙那儿去的时候,已经是事情当晚的两天之后了。
川南要塞的两个山头,被准噶尔旧部埋了整整两座山的军需武器。
地动的影响并不是造成庞家湾水库摧毁的原因,而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想要把持住要塞。而“意外之喜”则是发现两侧山体的天然掩护,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只要水库一毁,暴雨和暴雪每每堵塞要塞路口,对掩藏在山体之内的物资却是天然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