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窑业公司,他才认识了侯玉芝,才和这对夫妇有了交集。这是侯玉芝对丈夫理想的满足,在某个程度上,她缔造了这间公司。
可他无法叫醒杜仲远。
——你总是叫不醒一个不愿醒来的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将孩子照顾的很好。
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叫作念卿,杜念卿。
在杜念卿第一次朝爸爸露出笑脸的那天,张义山查到了他的妈妈为何而死。
她是一位真正的巾帼英雄!
张义山亦为此动容,嘴里连连喊了十多句“他妈了个巴子!”。
他愤怒的时候,惊愕的时候,狂喜的时候,劫后余生的时候,总是喜欢将这六个字挂在嘴上,这让他丰沛的情绪有了个宣泄的出口,也给了身边人揣测他的情绪的暗示。
张铮抱住青禾,重复道:“侯玉芝,死得其所。”
青禾想,换了他,恐怕也愿意为此献出生命,哪怕为此连未出世的孩子的一面都见不到,失去一切,在人间消失。
这是她的第一次死亡。
第二次死亡不可谓不隆重,连张铮都亲自送上一束白花,与青禾一同在遗像前鞠躬。
旁人只当他们这是向一位社交名媛、一位为人类繁衍而死去的伟大女人表示敬意,并不知道在他们眼中只与风花雪月有关的女人实则死于冰冷的枪支与炽热的子弹。
死去的人并不在乎。
即便泉下有知,或许她仍会手上夹着一支烟,懒洋洋朝他们嘲讽一笑。她从来不在乎,她只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
张义山问:“这个女子,有没有什么遗愿?”
张铮看向青禾,青禾摇头道:“应当没有。”
连苏茜都有些好奇,“她该知道有去无回的,难道没有安排自己的后事?”
青禾惨淡道:“我觉得,她很早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沉默。
张义山拍拍他的肩膀,用的力气很大,说:“她不是你的朋友吗,等她的孩子长大一点,让张睿张晟认他当弟弟。”
历史岂不正是由千千万万个殒身不恤的英雄创造的?
在压迫中,总要有人站起来反抗。
有的人以沉默,有的人则以鲜血。
他们的名字或许旁人一生都不会听到,然而他们带来的太平世界,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其中。
张睿和张晟已经开始跟着先生读书了。
张晟一本正经的背三字经,张睿则面无表情站在一边,看着弟弟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青禾问:“睿睿,你会背了吗?”
张睿道:“我不背。”
青禾感到奇怪:“这不是先生布置的功课?”
张睿:“是。”
青禾想让他好好念书,旁边张铮漫不经心道:“他不想背就不背。”
张睿把书递给青禾,翻到第一页,自顾自的背起来。
青禾认认真真的看著书上的每一个字,听着张睿清脆的声音,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直到结束,张睿也没有错一个字。
张铮嗤笑道:“他是故意让你听的。”
青禾不知道张睿是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十分震惊。
“睿睿,你……是什么时候背的?”
张睿抬抬下巴,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最讨厌的“爸爸”如出一辙,“我看一遍就会背了。”
青禾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笑起来:“张铮,睿睿是……天才?”
张铮不以为意道:“记性好点儿就是天才了?别理他,成天闷不吭声的,心眼比谁都多,烦人。”
张睿攥着拳头瞪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张铮说中了他的心事。
血缘总是奇妙的,不常相处的父子,终究还是父子。
青禾笑起来:“你说什么呢,睿睿才五岁。我带他去明睿医院看看,让刘宁銮和他聊一会儿,或许他真的比平常小孩儿聪明呢。”
张铮把张晟夹在胳膊底下,说:“爸带你去打枪!”
张晟兴奋的大叫,要不是爸爸答应他好好念书就带他去玩儿他才不会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张睿面无表情的看着“爸爸”和弟弟的背影。
青禾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也想去打枪吗?”
张睿不屑道:“我才不要他教,就算真的要学,我也要跟着喜来叔。”
他早就听人说了,张铮的枪法是喜来教的。
青禾无奈的笑了笑。
或许张铮说的是对的。
第93章
日报上登了一张张义山的相片。
报上,张义山穿着一身威武戎装,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呲牙咧嘴的微笑。
他还不习惯把自己的脸放到天下所有人眼前,供他们评论,这不是他老张平日的行事作风。
把日本顾问拒于门外,也不是他惯常的做法。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张义山并不是一个惜命的人,他确实谨慎,然而谨慎是为了在博弈中获得更大的赢面。若是惜命,或许他此刻正在哪儿做一个没那么煊赫、也没那么危险的不大不小的人物。
有人想炸死他,他没有死,那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此事可以大而化之,然而当面临的是民族大义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让步过。
能当上东三省巡阅使,张义山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有日本人在后背支持他,推他上位。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要为日本人做事。
周旋在日本、俄国、意大利之间,张义山的压力并不轻,但纵然压力不轻,他还是能从中攫取到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利益。
他喜欢以夷制夷。
他还特别擅长避重就轻,软磨硬泡。
倘若换了另外一个人,无论是谁,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张义山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而东北百姓、奉系军官之所以追随这样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善于权衡。
更因为,他有气节。
什么是气节?
气节不是抱着一捆炸药冲进日本人堆里,不是在日本人的聚居处扯一条“日本狗滚出中国”的横幅,不是往日本军官头上砸臭鸡蛋。
起码,这不是张义山的“气节”。
他看到的,往往比寻常人更多一点;想到的,也常常更深。
他知道自己有更好的方式来彰显气节,给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和它的人民带来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不否认自己有野心。
一个男人,一个生活在乱世中的男人,一个大半生命都泡在血里的男人,若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那未免也太可悲了些。
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张义山可悲,哪怕是在心里想想,恐怕都没有过。
他是这个世上最不可悲的人之一。
关内发生了一场屠杀。
一座城,一夜之间,成为一座死城。
城内只剩下鬼,死的鬼,和活的鬼。死的鬼飘荡在城市的条条街巷中,活的鬼则朝整个中国、整个世界露出狰狞笑容。
一卡车一卡车的尸体被运出这座死城。
一个又一个人,听说了,或者看见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城。
所有人心中都清楚了——有些人,之所以能称之为人,是因为自然不总是对的,他会让不配成为人的东西进化。
整个中国,都向日本宣战。
张义山也不例外。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了。
他早已不是一个年轻人,但愤怒让他忘了自己的年纪,忘了所有的谋算。他所有余下的理智,都将用于如何打赢这场战争。
是的,他必须赢。
所有人都知道,失败的代价是什么。没有人能承担起这个代价,哪怕是平时最喜欢夸口的人。没有人不想赢,因为他们还是人,他们心中尚且有悲悯,尚且有怒火。
举国悲恸,举国愤怒。
青禾也不例外。
在愤怒中,他甚至可以暂且忘记侯玉芝的死,忘记蒋宇的死,也忘记——忘记因他们的死亡而产生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他为张铮整理军装。
他从未表现的这样坚强,几乎不像是被张铮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而像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从外表上看,他绝对不是一个男子汉。他太清秀了。
但他的心,却不比任何人软弱!
张铮知道。
张铮从来不觉得他软弱,他只是还小。然而他总要长大,此时,他便已经长大。他的脸蛋仍然白皙滑嫩,但他的眼神已然坚毅。
如果你和一头老虎日夜相伴,你的骨子里,总会生出一分兽性的。
张铮沉静的俯视他,欣赏他在数年积淀之后表现出来的兽性。
张铮开始庆幸,庆幸当初他带这株禾苗去看了一个将死的人,庆幸他没有永远把他养在温室里。
温室里的禾苗固然会生机勃勃,会青翠可人,但终究不能离开温室。
当修筑温室的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时,这个温室或许会被其他人闯入,他们看到这样稚嫩漂亮的植物,当然不会善良的任他生长。
而如今他不必太过担心。
禾苗,有时也会有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