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天笑道:“没有,你想什么呢,我说行就行。”
齐胜仙问:“那三茶六礼那套什么时候进行?你问了你爷爷他们没有?”
白云天紧了紧揽他肩膀的手:“不问了,咱们自己办自己的。”
他说到这里,齐胜仙就知道不大对劲了,白云天说这话,明显是要自己独立门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重用自己,拿自己当大伙计的白家父亲和爷爷,明明连相亲都安排了,怎么又突然对他不满意?
白云天上了车,对他说:“以后这儿就别来了,添堵,在六如斋好好呆着,过年前我一直在北京陪你。”
白云天不食言,过年前他一直住在六如斋,两人平时一起做做饭、逛逛街、晒晒太阳。白云天也大有安家在此,我是主人的意思,走在胡同里跟谁都正大光明地打招呼,来来去去一段时间,整条胡同都知道齐胜仙招赘成功,家里多了个俊男人。曹玉春本来对他有点意见,但看他有钱有闲,愿意入赘,照顾齐胜仙尽心,也就不再说什么。
白云天回了北京也没闲着,他组了人攒了钱,在东城金鱼胡同开了间“不夜天”歌舞厅。他不像成毅东,皇城根下不敢弄犯法的,这个不夜天地处繁华,主攻唱歌跳舞交际,每晚有歌手驻唱,舞池里群魔乱舞,这在当时的北京也算是头一份儿。
白云天做家族行当不行,下了海倒赚了大钱,到了腊月,整条胡同里就属六如斋的门头打扮得最辉煌:大门重新上了遍漆,挂的灯都是仿晚清样式,福字和春联上的字都是真金,闪闪发亮。虽然已是深冬,墙内桂树依旧丰隆,桂树又称“仙友”,也是科第吉兆,胡同里其他人都羡慕,说他家风水好,两口子八字配,这孩子往后肯定好读书,能蟾宫折桂,上北大清华。
平时六如斋都没什么人气,这一年却是空前绝后,前来送年货的人络绎不绝。成毅东来拜年,送钱送金银送电器,还给齐金明打了个长命锁;更有一些其他的生意伙伴,都是来混个脸熟,请白云天提携;就连当初闹得不开心的波子,他也巴巴贴上来了,他家是做糕点的,四九城就属他家的江米蜜供好吃。他送的蜜供快堆成山了,那段时间齐胜仙正经饭没吃几口,全是拿各种糕点混过去的。
这年是齐胜仙、白云天和曹玉春三人一起过的。白云天想把曹玉春踢走,还试图给她介绍个对象,曹玉春推脱说工作特忙,不谈对象,齐胜仙偷偷说她就喜欢跟鸡一起过,别打扰她了。白云天说我那是打扰她?我是为了让她不打扰我们俩,怎么那么不懂事儿呢,非往我们两口子中间插。齐胜仙说你生什么气,人家还是孩子大姑呢。白云天这才作罢。
过完了年,白云天暂别北京,又回广西谈生意,他的意思是迅速做完这一单,就能回来好好陪齐胜仙生产。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白家趁机派遣人过来,拿着地契说要收回房子,将齐胜仙赶出六如斋。齐胜仙预产期在即,知道这是来为难他了,连忙给白云天打电话,那边却说白总在中越边境被卡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齐胜仙没有办法,自己拖着身体去敲曹玉春的门,曹玉春这天却补年前的假,得上全天班,并不在家。他只好坐在曹玉春门口,眼睁睁看那些伙计灭了炉子,把值钱的家电都搬走了,往门上贴了封条,跟古时候抄家似的,这要是放在过去,还不都让他打得七荤八素,但现如今他是两个人,只能认栽。
齐胜仙抱着膝盖在门槛上坐了半宿,他是又气又冻,愤懑难平,到了半夜,不知道哪根血脉不通,气息不稳,居然就要临盆了。裤子穿得厚,本还不觉得,他伸手一摸,胯下的布料都被不知道血还是水浸透,冬风一吹,硬梆梆的,都结成块了。齐胜仙本来是很能忍痛的,一看这情况,自己先乱了阵脚,吓得满脸是泪,扯开嗓子喊了起来。那边厢曹玉春背着小包刚走到胡同门口,就着路灯看见自家门口坐着个人惨叫,她也吓得不轻。看清楚是齐胜仙以后,她也急了,把包一扔,说这会儿去医院来不及了,还要请人用板车拖过去,今天还正好撞上过大年,一个卖苦力的都找不见,干脆就她来帮忙,在自己屋里生。
曹玉春把齐胜仙扶进门内,院里拉了晾衣绳,上面晒了床花被单,她顺手就扯下来铺在地上,道:“躺上去躺上去。”
齐胜仙才刚躺下,就知道自己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开始痛得昏天转地,连曹玉春什么时候去拿了剪刀纱布都不知道。元宵节放烟花的多,他一直数着,从他躺下到生出来,一共经历二十三响。
曹玉春家不大,屋里没处睡,齐胜仙生了孩子,被转移到阁楼上去。齐胜仙靠着床坐,迷迷糊糊,笑着看曹玉春弯着腰给孩子擦血。曹玉春说:“瞧你那样儿,傻不拉唧的……你这种早产,还没在医院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赶紧笑吧。”
齐胜仙看她把孩子擦干净了,伸出双手道:“抱抱。”他脑子已经不太能思考了,措辞也十分简单。
曹玉春道:“等着。”她干活大开大合,扯了块布把孩子包上,这才递到齐胜仙怀里。
齐胜仙低头看孩子,小孩天生有别于凡人,不怎么哭,手扒在襁褓边上,这会儿瞪着眼睛在看世界。齐胜仙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眼睛真大,像云天儿。”
曹玉春靠着阁楼木板,站都快站不住,她在医院忙活一天,接生了三个孩子,谁承想回家来还有一个等着,她才是送子观音呐。曹玉春腰酸背痛,拎着带血的擦桌布,困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敷衍道:“嗯嗯,像像。”
齐胜仙抱着孩子向她递去:“来明明,给大姑瞧瞧你。”
她把帕子一扔,烦道:“都给老娘滚蛋。”
生了个长得像白云天的漂亮儿子,齐胜仙得意极了,过了两天就能下地,抱着孩子满胡同给人炫耀,人家要是问他白云天去哪儿了,他就说孩子爹赚大钱去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抱着齐金明,站在阁楼窗边,望着对门自己家,心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六如斋呢,但他也不大担心,因为白云天总是能解决的。
至于白云天,他其实并没有去广西,更没有被卡在中越边境,他一直藏在北京,吃住都在不夜天,现如今爷爷和父亲已不在他的账本上,他在跟成毅东商量怎么把他们弄下去。他听说了孩子出生的事儿,但有些事不能由他出面,更不能让人知道他在北京,于是一直躲着,又念着齐胜仙和孩子,心急如焚。
齐金明诞下五天后,成毅东买下六如斋的地皮,他说要开个饭馆,开了市价一点五倍的价格,白家轻易便货于他,又由成毅东出面,把齐胜仙和孩子接回六如斋安排住下。
齐金明诞下十天后,他的太爷爷就从楼梯上摔下,一命呜呼,他的爷爷则悲愤交加,加之又有抽鸦片的旧患,一气之下,卧病不起,白家一时由白云生掌权。
齐金明诞下第十二天,白云天终于出现在六如斋门口,还带着好多金银首饰、糕点吃食、全新布料,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第35章
齐金明不爱哭,不爱睡觉,夜里老瞪着眼睛,齐胜仙起来喂奶也得吓一跳。齐金明还不爱吃奶,为此齐胜仙不得不摇醒旁边的白云天,问他孩子跟个夜猫子似的,还不吃东西,会不会是有什么病。白云天因此抱着孩子到处求医问药,电线杆子上的老中医看了不少,先前几个月还好,后来齐金明牙齿长出来了,老中医实在受不住咬了,说这个孩子很正常,就是天生觉少,赶紧带走吧,再不走我就得走了。
齐金明不吃奶也就罢了,可齐胜仙那里涨奶的痛苦可是刻不容缓,他还鬼鬼祟祟跑到曹玉春那里让她教挤奶,曹玉春瞥了一眼,说道:“挤什么挤,你儿子又不喝,挤出来全浪费了,你让你男人喝不就行了,还可以治消渴噎膈、虚劳烦热。”
齐胜仙说:“你怎么知道他虚劳烦热了?”
曹玉春说:“你看他那张脸黑得,快赶上京剧院包青天了,那还不虚劳烦热啊?”
齐胜仙说:“那是他在越南晒的啊!”
曹玉春说:“我管他?你们俩爱喝不喝吧。”
后来齐胜仙实在没办法,怎么喂齐金明也只吃那一点,剩下的只好全喂了白云天。那段时间齐胜仙特别怕别人问怎么他家孩子不打奶嗝,白云天倒是老打。
白云天把金鱼胡同的不夜天办得相当红火,当年一个人月收入十几块的时候,他已经能月入过万,并且因为从商的缘故,他的时间安排很松,时不时就能呆在家里,跟齐胜仙一起带带孩子。他很安心地住在六如斋,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至于白家,再也没回去过。
齐金明百日那天,许多人都来道贺,成毅东来过,波子也来过,不管他们因什么原因走到一起,现在都是不夜天的股东了。这群见过世面的人,纷纷咋舌于齐金明的早熟,尚是一个手抱的婴孩,手脚居然力气极大。走路还不是很稳的时候,他就热衷于给家里家具安排新位置,摇摇摆摆拖着桌椅板凳到处跑,白云天一看就笑,说明明主意大,以后也是一家之主。表面上在说齐金明,其实是说他自己,他得意于毁了白家,成就了自己的家业。白家怠待老伙计齐家,这种不仁不义之事已经传了出去,本来就是靠情谊拴在一起的关系,如今辜家和胡家得知,已不愿意继续合作,白家靠白云生和大嫂撑着,现在只能卖点笔墨纸砚,成了普通文具店,翻不出什么水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