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还会来吗?”
“嗯。”
这种回答也就骗骗沈璧这么大的孩子。
季北城走出数丈,转身见沈璧还在原地,一双幽亮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孤单无依的眼神?
他心底一软,重又走到沈璧面前,为他将宽大的斗篷裹得紧了些,再摸摸他的软发,像抚慰一只受伤的幼兽,“不想被别人欺负,就要变得比他们都强,这样才能保护自己,知道吗?”
沈璧似懂非懂,恋恋不舍地点头,目送他上了马车。
晚风送来风铃声,清脆悦耳。那辆马车载着季北城在叮咚声中越行越远,直到看不见。
天黑了下来,夜色困顿。
那辆马车仿佛带走了所有的光。
“季哥哥!季哥哥,等等阿璧!”
小小的孩子跟着马车一直哭一直跑,直到最后一点光消失,马车都不曾慢下一刻。
沈璧脚下一空,整个人坠了下去——
原来是场梦啊!
他将手背放于额上,闭着眼,羽睫微颤。
梦里小小的身影如薄雾般消弭无踪。
那些年的经历,真像梦里漆黑的夜,没有光,没有温暖。他一个人在那片黑暗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不断受伤,不断流血。看不到尽头,也没有退路。
四岁到十五岁。
整整十一年。
沈璧掩面,呜咽声极低极轻的从指缝中断断续续地溢出。
他真的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如果不是梦到那个小小的可怜的孩子,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曾有过怎样可怕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而这一切,皆因季北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鞠躬!(#^.^#)
第5章 朱门
绣球招亲一事让高骈受尽了羞辱。那日,沈璧走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屠夫赶走,明明白白地悔了婚。
户部尚书位高权重,背后没个靠山的,谁敢站出来置喙高骈这种仗势欺人的行径?
吃了这么大的血亏,若放在往日,高骈岂是能善罢甘休的主?如今偃旗息鼓,不过是忌惮朱承轩他爹的那张嘴。
云楚的这些御史大夫们,下至九品芝麻官,上到当今圣上,他们可是都敢弹劾,跟你试上一试的。再说这次本就是他理亏,万一被参一本,他还真吃不消。
高骈权衡了利弊,将此事压下,只等将来有机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没想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朱潜并不想就这么白白便宜他,没过多久就呈上奏折,罗列他数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他恃势凌人,出尔反尔,当众悔婚。不仅如此,朱潜还把屠夫带到明德殿外。
高骈的计划原本毫无破绽,只要绣球落到沈璧怀里,就算沈璧有一百张嘴也赖不掉这门亲事了。谁料会出现如此大的变数?且这变数还不止一个,他没料到屠夫会出现,没料到沈璧已定亲,也没料到对面还有个朱承轩。
此事上达天听,已无退路,高骈唯有应下婚事,老泪纵横地带着屠夫女婿回家跟高溶月拜堂。
沈璧听福伯讲完,笑得直不起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高骈真是活该!”
福伯许久未见他如此开怀,感触颇深,“侯爷这样高兴,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好笑的事,也不是经常能遇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沈璧的笑意渐渐散去。
福伯知他今日心情不错,又苦口婆心地劝上了,“侯爷年纪也不小了,按说是该成亲了。这件事之后,谁还敢上门提亲?侯爷以后行事万不可如此鲁莽!”
堂堂侯爷,外出时身边竟一个侍卫都没有。还好高骈不是想杀他,否则,他有多少条命也不够交代的。福伯想想都深感后怕,听闻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又是哭笑不得,“我们和高骈结下这么大的梁子,以后侯爷在朝中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若不是顾忌高溶月是个女子,本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高骈以为他今天能全身而退?”沈璧说着又往榻上躺去。
他自小便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福伯对此早已见惯不怪。
“说起亲事,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尚未。”
就算沈璧有嫌疑人,可眼下季北城人在西南,距京城千里之遥,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件事不好妄下定论。更别说福伯一点儿也不想把季北城拖进来。
他这边话音刚落地,家中仆人来报,朱御史之子朱承轩来了,此刻正在偏厅候着。
“怎么,嫌银子给少了还是当我忠义侯府是冤大头呢?”沈璧不悦,言辞冷淡。
仆人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怕惹沈璧不快,只能看着福伯。
福伯道:“还有什么事?一次说清吧。”
“朱公子不但没收银子,还悉数退回来了,”他道,“朱公子说他知道事情的始末,愿前来禀报侯爷。”
沈璧清清凉凉地扫了眼看福伯,意思十分明显——为何他都知道了,你却还没有查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福伯权当没看见,吩咐仆人下去,“老奴伺候侯爷更衣。”
他取来一套白色的箭袖长衫和云纹刺绣腰带给沈璧换上,且在他的一再嘱咐下,沈璧被迫又加了件斗篷。
好歹已是人间四月天,暖风和煦,毫无凉意,哪有福伯说得那么夸张?沈璧虽不情愿,却领了他的一片情。
刚走到偏厅,朱承轩就“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仿佛那椅子下燃烧着烈火一般。
远远看到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朱承轩便已心如鼓敲,掌心、后背皆是汗渍。
他记得沈璧被封为大将军,策马游街的那天,他正与同伴高谈这位年轻的侯爷不过是仗着祖上的功勋,得荫袭官受爵而已,如今不知有用了何种办法,找皇上要了个大将军的职位……
正说话间,不经意地抬了头,那银甲白马,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就这样闯入眼底。
“侯爷。”朱承轩低头,感觉心要从胸腔里跃出去了。
“嗯。”沈璧入了座,接过婢女呈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听说你把银子退了,怎么,嫌少?”
“不不不!”朱承轩摆手,嗓子一紧,语无伦次起来,“是侯爷,哦,不,是家父的意思。”
沈璧明白了,朱潜不肯要。
他一向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既然对方不收,此事也就不用再提。
“你都知道什么?”
从进门、落座到开口说话,沈璧始终不曾看朱承轩一眼,甚至不曾认真地看过一样东西,一个人。仿佛这世间没有事物能入了他的眼,他的心。
朱承轩黯然,悄悄抬头,极快地打量了沈璧一眼, “昨日夜里,我路过父亲的房间,听到他房中有人说话……”
“说了什么?”沈璧侧眸,眼里有了一丝兴致。
“那人让父亲今日务必弹劾高骈,还说高溶月一定要嫁给程六。”朱承轩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那个人、他父亲,甚至沈璧,应当是一条船上的人,至少在面对高骈时,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哦?”沈璧放下茶盏,看了眼朱承轩,“程六就是那个屠夫?”
朱承轩点头。
“这么说来,你刚巧同一天在对面的酒楼喝酒,也是你父亲同那人安排的?”
“侯爷果然聪慧。”想到自己那颇为丢人的出场,朱承轩的脸烧得厉害,“那人还提到了季将军。他说,季将军交代的事,务必要办妥。”
朱承轩猜测沈璧定急于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如果能帮到他,说不定会被另眼相看。
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求能跟在沈璧身边,为他鞍前马后。且不说父亲受了谁的指示,出面弹劾高骈,今日朝堂之事,算为沈璧报了仇,他应该很开心。但朱承轩万万没想到,沈璧听到季将军这三个字后,竟摔了茶盏。
“如此说来,造谣我定亲的,是季北城无疑了!”
瓷器的碎裂声将朱承轩吓得够呛。别说他,连福伯都没料到沈璧会如此动怒。许是这么多年,他与季北城鲜少有交集,彼此相安无事,以至于福伯几乎要忘记了两人的那些陈年旧事。
“侯爷并未定亲么?”朱承轩欢喜抬头,一时情难自禁,“太好了!”
沈璧眼风一扫,脸色冷了几分。
“朱公子,今日就到这吧,老奴送你出门。”福伯赶紧将人打发走,免得这位官家公子无辜受到池鱼之殃,为侯爷平白添个政敌。
待福伯回来,沈璧已进书房的密室。
密室里的很多东西都是福伯在老侯爷沈秋泓过世后一点点收集起来的。
沈秋泓一生战功无数,可也得罪人无数。他战死时,沈璧不过十六岁。树倒不仅猢狲散,昔日的仇敌自然也蠢蠢欲动。
为了沈璧能在群狼环伺,危机四伏中平安长大,福伯操碎了心。他私下收集所有朝中官员的信息,花高价购买,找人暗中调查,不管有用没用,统统来者不拒。收集后再将它们一一筛选、甄别,无用的毁去,有用的就留下,放在这密室中,以防万一——这是忠义侯府的底牌。